-写在前面-
认识我的朋友大概都知晓,我的首个正经作品到现在已经写了将近三年。然而,要说我是否真的一直在创作,答案是否定的。实际上,期间存在很多漫长的停滞阶段,有时候是被束缚住了,不明白怎样才能把作品写好,也不清楚究竟要写怎样的故事;有时候则是在逃避和自欺,持续地拖延,行动力欠缺,无法开启创作。
在这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我进行了参加比赛这一尝试,也给(被认为更注重商业性的)网络平台投递稿件,还给(被认为更注重文学性的)纸刊投递稿件,然而这些都没有被采用。(参加比赛之后,虽然曾经接到过签约的通知,但是那次签约好像并不是因为作品本身,编辑甚至还回复说没有时间看稿,所以那次签约不能算在其中)
退稿会让人有挫败感,但经历多次后,伤害性大幅降低。与过稿相比,我更期待能得到编辑的反馈,这样就能把自己的作品写得更好。然而我发现,即使这个愿望也很难实现,我只收到过一次编辑反馈。编辑们似乎都很忙,或许只有熬过默默无闻的第一阶段(或许更多年),才能迎来真正被看见的时刻。
如今的网络平台征文要求以及纸刊征稿所透露的信息表明,奇幻科幻类等具有娱乐性的作品与严肃文学类作品之间的界限正逐渐变得模糊。在平台征稿方面,开始注重文笔和深度;而在纸刊征稿方面,开始提及作品类型的多元化。然而,当我欲写一部兼顾娱乐性与文学深度的作品时,我依旧迷茫,不知该投向何方。仿佛两个阵营各有其规则,我仍需选择站队。但我不愿过多抱怨外在环境,更多的是,我相信是我写得还不够出色,还未好到能打破常规认知规则的地步,也未好到能抓住更多人目光让其为我侧目。我相信,我还能够写得更好。
我的第一个作品还没有完成,不过怀孕给我规定了严格的时间限制。不管怎样,我得在今年 6 月之前完成稿件。为了激励自己,我打算在我的个人公众号上开始连载,真心希望如果有朋友能给我反馈,不管是夸赞还是批评,我都会仔细地考虑。之后,可能还需要去投稿,去参赛,很可能会因为版权问题而全部删除。
-《盐长之国》正文-
有一个盛产盐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有这样的人,长着鸟的脑袋,名字叫做鸟氏。
第一章
1.(8494字)
“怎么是你?你能看得见?”模糊的人声转瞬即逝。
季宓呆呆地望着窗外。在这暗夜之中,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漆黑的鸟首,它的大小足有成年人的头那么大。那鸟首有着细长尖利的鸟喙,此刻大张着,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齿。它瞪着灰白色的眼珠,正隔着窗户与季宓相互对望。
“砰!砰!”
白骨巨鸟用头用力撞向窗户,玻璃不停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要掉落下来。季宓是被这沉闷的撞击声给惊醒的,她当时感觉胸闷得难以呼吸,连忙掀掉压在胸前的被子坐起身来,接着拉开窗帘,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还在梦里?
刚才梦到了晚饭后去方氏正骨店按摩肩颈。按摩结束后,自己不愿拂了方老的好意,只得跟着方老的侄子小方大夫去他家里取助眠的中药包。接着呢?
小方大夫在家中向自己进行了告白,然而被拒绝后,他的模样突然发生了巨变。整张脸长出了黑色的羽毛,数根白森森的骨头刺破了他的脊背,仿佛雨后春笋般,一节节地伸长。他发出惨烈的惨叫,胸骨不断地膨胀,身上的血肉纷纷簌簌掉落。透过骨骼的间隙,能够看到在他躯干中央不断蠕动着暗红色的内脏。他的眼眶向两侧分开。嘴唇撅起,形状像尖喙。竟然变成了一只只剩下骨架的巨鸟……
小方大夫……季宓不由脱口喃喃说道。这又是一场噩梦……和以往数不清的那些噩梦是一样的……
“你认识他?你怎么还能认得出他是谁?”
刚才的人声依旧。季宓茫然地抬起头四处寻找,发现一位身材瘦削、中等个头的年轻男人,正轻盈地站在白骨鸟的背脊上,他的半身隐藏在粗长尖利的背刺之间。他稳稳地拿着一张小臂长短的弩箭,一直将其对准鸟身,然而眼睛却在看着她,眉眼清秀,狡黠得如同狐狸。
这人为何有些眼熟?似乎是单位今年新招的同事,叫史诗。然而,史诗平常都戴着黑框眼镜,寡言少语,气质和眼前这人差异很大。难道是梦到了同事?真奇怪,平时与史诗毫无往来,怎么会梦到他?还梦到他坐着小方大夫变的白骨鸟飞到自己家窗外?梦里确实什么都有。
啊?你倒是说句话呀?给点反应嘛?就算我们是同事,也不至于这么震惊吧?不对,从道理上来说,应该是我更震惊才对呀。你能看见骨鹩?你还知道蜃?
这是什么呀?不是梦吗?或许是梦吧,在现实中哪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又如同以往那般,难以分辨梦境与现实了……
看不出来,你有着这般良好的心态呢,居然还能够躺回去……罢了罢了,等我先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史诗毫不犹豫地扣动机括,弩箭顺着箭槽“咻”的一声破空而去,穿过骨架的间隙,径直命中白骨鸟的肺腑中心。箭尖所装填的微量炸药精准地爆破开来,将那满满一兜子摇摇欲坠的内脏炸开了一个口子。火势逐渐消退。
季宓被那爆破声吓得猛然起身,她定定地望着那映照得漫天通红的烈火,以及窗外的那个年轻男人。
“……不是梦?”
史诗不无同情地点头,指了指紧闭的阳台门。
“……史诗?”季宓迟疑片刻,扭开了门锁。
史诗再次点了点头,面带笑意地说道:“你认出我了?这也不枉我们曾经是同事一场啊。来,你看我这里。”
季宓追着声音朝他竖起的食指看去。起初,她只看到那半透明的莹白甲盖上闪烁着点点微光。渐渐地,那光弧向外扩展开来,变得有瓢虫大小。仿佛是通过他的指尖吸收了足够的能量,最终从他的身体中分离了出去,轻柔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光点绕着史诗的指尖灵巧地转了两圈。季宓正恍神之际,史诗的眼瞳倏地闪过亮光。几乎在同一时刻,季宓面前突然张开一张半透明的薄膜,一点亮光在薄膜上撞碎后四散而去。
“啧”,史诗不耐地向左侧斜瞪过去。
季宓的眼珠紧盯着史诗,怎么也挪不开。刚才他右眼的瞳孔隐隐透出苍绿,就如同暗夜里的一块翡翠,既剔透又幽华,没有情感也没有性情。接着顺着史诗的目光探头望去,看向阳台的左侧,阳台上什么都没有,之前的火势已经熄灭,鸟骨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也不见了,墙壁和地面没有被火舌灼烧舔舐过的焦痕,甚至连一丝被炙烤过后的烟熏味都没有。
她看向史诗,想要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发现自己心中有太多的问题,这些问题仿佛梗在了喉间,让她只能空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有人护着你,那我就不打算管了。不管出什么事,都跟我没有关系。史诗明显没有向季宓解释的想法。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借你家一用。”接着,他利索地把弩箭拆解开来,然后将其装回黑色背包。之后,他也不打招呼,就自顾自地穿过阳台门,走进了季宓的家中。
很抱歉把你家弄脏了。你看看,为什么要弄这么白的地板呢?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个狗东西肯定是跟你学的。史诗在季宓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出了卧室。
行啊,真行。那家伙,原来家里竟然如此贫穷,就好像是从你这里原原本本地复制过去的一样……史诗不停地用嘴四处打量着。
客厅的墙面是乳白的,地板也是乳白的,二者浑然一体。一张淡蓝色的双人沙发靠墙放置着,它是客厅中唯一的家具。厨房是开放式的,煤气灶黑得发亮。纯白的厨柜贴靠在玄关的墙侧,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东西,也看不到厨具。此外,客厅中没有桌椅。
难道要像那狗东西一样坐在地上吃饭吗?史诗摇了摇头,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客厅,走到了玄关处。他回头向季宓摆摆手并狡黠地笑了笑,接着迈入了黑沉沉的楼道,还礼貌地带上了门,最后只留下了一串脏脚印,让季宓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季宓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卫生间取来擦地湿巾。她蹲下身,把湿巾覆盖在鞋印上。接着从卧室开始一直擦到客厅。突然,她站起身,丢下湿巾,朝着阳台跑去。阳台门依然大敞着,夜半的凉意毫无阻碍地进入室内,鹅黄色的窗帘窸窸窣窣地擦过地板,这一切都显示着刚才有人来过。
但除此之外,只有风在吹拂着。六月初夏的天气带着潮热。眼前的居民楼中,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路灯默默地排列而立。一切都显得极为正常,甚至有些可怕。
这不可能是梦。在这世上,没有如此真实的梦。倘若这是梦……季宓快速奔回客厅,地板上依然清晰地残留着脚印,这就是现实的实证。然而,又该如何解释那样强烈的火势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呢?为何刚才剧烈的爆破声响竟然没有惊醒任何人呢?
季宓愣愣地站在客厅正中。
这个人史诗我实在不熟。进单位已经好几个月了,仅在迎新聚餐时说过两句话,而且还不在同一个办公室,连微信好友都没加过。要不给阿朝发个消息问问吧,单位里能多说几句话的也就只有她了……算了,这都半夜三更了,还是不要去扰人了。不如等到明天上班,直接去找史诗把事情问清楚。
剩下的那几个脏脚印索性不擦了。等等看,明早是否还有。季宓苦中作乐,笑着低头,发现自己脚上还穿着原本在阳台上穿的室外拖鞋。
她烦躁起来,脏鞋印又增添了新的。她两下把拖鞋踢到远处,接着又分别把它们捡起来,一只手拿着一只,用力砸在阳台上。她破天荒地没有将拖鞋沿着地砖缝摆放整齐,也不再去管乳白色地板上那耀武扬威的脚印,然后重重地把自己扔回到还有余温的薄被里。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季宓闭着眼睛静静听了一会儿。雨点变得愈来愈密集。渐渐地,雨点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上。压了很久后,她只觉得手臂酸胀得厉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手里竟然多了一把伞。
透过密集的雨线向四周打量。林木高高耸立,将天空都遮蔽了。面前有一间敞阔的木屋。木屋的屋檐低垂着。在檐下坐着一个男人。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觉得他身形高大挺拔。
季宓站在那个地方。她感觉腿脚发麻,浑身湿冷。她想要动一下,可是怎么都抬不起脚跟。并且她的手指仿佛也粘在了伞柄上一样。她被魇住了,再次被魇住了……
“你忘记我了。”
檐下传出了低沉的男声。他缓缓站起身,然后用一只手提起了剑柄,此时剑发出了清越的剑鸣。
男人向前跨出两步,季宓这才将他手中紧握的阔剑看清楚。那剑身近一米长,有着手掌般的宽度,一道清晰的血线顺着剑尖缓缓滴落,在地上逐渐积起一小摊血渍。
季宓僵硬地梗着脖子,用力转动眼珠向下看,隐隐看到男人的左脚处有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一道深深的血痕。这个人刚才竟然把剑插在他自己的脚上?!
男人拖着阴郁的脚步,从暗影中慢慢走出,显露出他的胸膛。
“为什么?”
男人执拗地询问。暗影逐渐褪去,在光亮下,他干净利落的下颌、丰润的下唇以及如远山起伏的唇峰依次浮现出来。他的一张脸原本如白板般,没有人体该有的任何五官凸起,下颌线和唇峰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全部抹除了,只有双眼处裂开两道细缝当作眼睛。
大雨消失了,茂密的树丛也消失了,木屋同样消失了,那个执剑的男人也一同消失了。只有那东西,慢慢地从阴影里挣脱出来,它浑身光溜溜的,没有毛发,仅在腰间系着一圈白布来遮住敏感部位,肉粉色的皮肤泛着黄色,呈现出橡胶质感,倘若它站着不动,就仿佛是一个面相可怖且身材魁梧的橡胶人偶。
“他们都应该被处死!把他们杀掉!”从橡胶人腹中传出一道稚嫩且尖细的女声。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季宓双眼猛地睁开,心脏剧烈跳动着,那跳动声仿佛“嗵嗵”地砸在胸腔内壁。过了片刻,她才恍然意识到是枕边的手机闹铃在响。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6 月 19 日,周一,早上 6 点整,天气是多云转晴。
季宓垂下手,下意识地去摸脖子上戴的玉葫芦坠子。这坠子入手温润,虽然只是指节大小的死物,但仿佛能破除世间一切邪祟魔障,将她狂跳的心脏稳稳地按回原处。这玉葫芦坠子是外婆传下来的,原本一直妥善收在抽屉里。三个月前开始,梦境和现实的界线再次变得模糊,季宓发现,每次从梦中惊醒后,常常难以分清自己身在何处,于是她重新戴上了这条项链,将其作为现实的标记物。
噩梦和梦魇对我来说已习以为常,能安稳睡一觉不做梦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梦醒之后,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也不是什么全新的体验,高中的时候就曾有过。那时候季宓坚持看了几个月精神科,但是病情一直没有好转,高中的学业也因此断断续续。不同的医生给出了各异的诊断,有时是精神分裂症,有时是重度抑郁。给出这些诊断的理由也不过就是那些,比如父亲早逝的单亲家庭、家族遗传、缺乏社交以及学业压力等。直到季峥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季峥是单亲家庭中的单亲。季宓的妈妈是一位心直口快的裁缝,她为人诚恳且从不说谎。数十年来,她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裁缝店,同时还兼做些编织刺绣的活儿。在这磕磕绊绊的过程中,她竟然把季宓好好地养大了。她说季宓或许是在梦里丢了魂。
这话不是季峥说的,而是季宓的外婆季桂兰说的。季桂兰和季峥一样,刚生下女儿就守寡了。季宓两三岁时,睡一觉醒来,人总是呆呆傻傻的,没有反应,有时还说梦里的胡话,仿佛梦里丢了魂。需要每天用冷热水交替擦身,平日里再叫她多出去跑跑才能好。还要做个清醒后的标记物,那时就给季宓戴上了祖传的玉葫芦。及至高中再次犯错,依旧坚持了半年,季宓便逐渐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只是非常可惜,季桂兰在季宓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离世了。要是她还在世的话,在高中时期肯定早就会采用这个办法,从而避免了去精神科遭受折腾。
季宓握住玉坠,让自己的心神平复下来。接着,她掀被下床,开始进行每日的固定流程。她的居住环境是四十平米的一室一厅,格局较为紧凑,走出卧室门,左手边便是浴室。她把梦中被冷汗浸湿的睡衣扔进洗衣机,然后打开淋浴,站在冷水中飞快地揉搓全身,让每一寸皮肤都清醒过来,从脸到脚心,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一分三十秒。
季宓关上水走出浴室,此时她已经浑身微微发热。她迅速地套上运动服,她的头发是湿的,不过不必吹干,因为头发才刚刚到耳朵的位置,很快就会干的,而且等会儿跑步又会出汗变湿。当她步入客厅时,季宓停下了脚步。
四五个脏鞋印从客厅中央延伸至玄关处,静静地躺在白净的地板上,就像梦境的残渍一样。这些脏鞋印竟然轻易地粘在现实之中,即便放在冷水底下冲洗,也无法消失。
季宓摸了摸脖子上的白玉葫芦,接着深呼吸了好几回。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脚印,然后抓起钥匙,快速地出了门,仿佛那几个脚印会从背后追上来一样。在跑步的过程中,她调整着呼吸节奏,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毕竟之前她也不是没经历过类似的情况,跑上一个小时再回去,那些脚印肯定就消失了。
一小时后,季宓站在玄关,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失望到了极点。昨晚的史诗和白骨鸟确实是真的,要是它们不是真的,那就是自己疯了。在自己疯了和世界疯了这两者之间,如果必须选一个,季宓果断地选择了世界疯了。她坐在玄关的地上思考了很久,接着拿出手机对着鞋印拍了一张照片。她打算去找史诗问个明白,但也得把地上的脏鞋印擦干净。
洗完热水澡后整装出门,季宓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按部就班地快速解决了两个荠菜肉包。接着,她拿着豆浆边喝边往公交车站走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笔直地站在车站顶棚下,格外显眼,如同鹤立鸡群一般。他穿着轻软的黑色绵绸衣裤,有着浓密的黑发和小麦肤色,就像朗朗乾坤下凭空多出了一轮收敛了锋芒的太阳,和今早纯白地板上的黑色脚印一样,给人一种陌生而突兀的感觉。
季宓站在了队尾。那人像是有默契似的转过头来,隔着长长的队列与季宓相互对视。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瞬间映入季宓眼中,那眼神极为摄人心魄,仿佛什么都被他看穿了,让她无所遁形。视线在季宓脸上短暂停留了几秒,还没等季宓做出反应,他就转过了脸,不再看她。站在他身后、倚着买菜小推车的张阿姨也跟着回头,看到是季宓后,热情地打招呼。
“诶呀,小季,去上班啊。”
季宓匆忙地将视线从上边移到下边,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鼓起勇气扯动嘴角,点了点头。张阿姨知晓她向来不爱说话,完全不在意,面带笑容地转过身,继续靠着小推车捶打自己的肩膀。季宓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凝视着早已数过无数遍的人行道地砖,又数了一遍,公交车这才缓缓驶入站点。
季宓随着人流往车前走,她不着痕迹地再次抬头看向那个年轻男人。此时,她只能瞧见他的侧脸,他那突出的眉骨、鼻梁和下颌恰好组成了一个侧立的“山”形。他的黑睫浓密地垂在眼尾,将清泠泠的瞳仁遮掩住了。男人微微侧脸,仿佛要转过来,季宓迅速垂下目光。等她再次抬起眼时,便只能看到他蜷在后脖颈处的发尾了。
公交车缓缓启动,发出一声叹息。季宓抓住头顶的吊环,目光望向窗外,陷入沉思。两年前,季宓大学毕业并找到了工作。季峥认为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于是用省吃俭用几十年的钱付了首付,在玉城这个沿海三线城市买了房。剩下的房款则需要季宓用工资来还贷。好在文化交流中心属于市政单位,工作稳定,人员流动少,构成简单,没有太多竞争压力,正适合季宓。季宓居住的川华小区建成已有将近三十年了。这个小区的房子比较老旧,不过好在价格便宜。它距离季宓的单位不算远,乘坐公交晃悠半个多小时就能够到达。
熟悉的街景在车窗中快速地扫过,就像走马灯一样。生活依然按照固定的节奏延续着,仿佛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还在那一目了然的日常之中。这让季宓感到了些许安心。她不喜欢突然发生的变化,也不喜欢生活失去预测和控制。所以,当手机震动的那一瞬间,季宓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因为在往常这个时候,是没有人会联系她的。
拿出手机查看,发现竟然是季峥发来的信息,信息提醒说虽然已经进入夏天,但不要贪图凉爽。季峥距离很远,相隔几千公里,他还在西北小镇做裁缝,一年都见不到季宓几次,然而这绝不是季峥平常的行事风格,她平日里根本没有这么细腻周到。季宓偏过头打了个“哦”并发送回去,随后忽然手机又震动了几下,弹出了三四个隔空投送的对话框。
有个人很无聊,心中虽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点了接收,接着手机屏幕上突然亮起一张黑底白字的图片,图片上写着:
混沌意识业已降临,主已进入你,必予你救赎。
季宓环顾四周,神情茫然。她发现方才那个陌生男人站在身后,却不知他何时来到这里。她回头看他的表情,想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看到的却是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机屏幕。
这人怎么回事?太无礼了!季宓将手机收回口袋,皱着眉头瞪着他。男人毫不畏惧,不慌不忙地收回目光,眼神中隐隐含着笑意。他抬头向四周看了看,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好像在观察着什么,接着在下一站紧跟在一位戴着耳机的中年男人后面下了车。
预料外状况接连不断,彻底打破了平静。清早残留的鞋印把日常切割出数条裂缝,陌生男人与隔空投送又将这些缝连成了片,碎出了一个窟窿。季宓攥紧吊环,闭了闭眼睛,深呼吸,再睁眼仔细看着车窗外延绵不绝的店铺,试图从熟识的街景中找到习以为常的线头,把窟窿缝补起来。
车窗外,“方氏正骨”这四个大字清晰地滑过。那是小方大夫的针灸正骨店。这两个月,季宓每周三下班后,都会在那里做肩颈按摩,以缓解僵硬紧绷的肌肉,试图改善睡眠质量。蓦地,脑海中浮现出阳台上那只白骨森森、黑羽覆面的巨型怪鸟……今天,不但要问史诗,下班后还要去正骨店里确认。
到站后下车,沿着玉城市政大楼旁边的水泥路绕到后面。那里有一栋半旧的三层小楼,小楼的前面分布着两块花圃,面积都在三十多平米左右。花圃里种的都是萝卜、辣椒和青菜,这些都是由文化中心里那些快要退休的老职工在打理。季宓向正在浇水的景大爷问了声好,然后上到二楼,直接去找史诗。
季宓站在史诗的办公室门口,并未立即敲门进入。史诗是她的同事,同时也是没怎么说过话的陌生人。季宓向来不太擅长言辞,她先是在心中暗自盘算,思考着怎样自然地打招呼,怎样能尽可能流畅地把话题过渡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上,并且如果办公室还有其他人的话,要怎样做到不显得怪异而把史诗单独叫出来说话。
敲门后,听到里面喊“进来”。季宓推开了门,迎面恰好看到史诗。史诗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他的白衬衫板正地扎进不合身的西装裤里,正站在桌前翻看几页文件,模样俨然像个老干部。怪不得景大爷私下里说新来的小伙子一点朝气都没有,他哪里能想到,今年的这位新人能半夜飞上别人家阳台屠鸟呢。
办公室里有陈叔,他看到是季宓,愣了一下。因为除了必要工作外,见到季宓来串门的次数很少。季宓看着史诗,正要说话,史诗突然说:“王姐是不是叫我了?”说完,就往外走,然后很自然地反手带上了门。
见史诗如此上道,季宓决定省下那些没用的话,单刀直入。
“昨晚的白骨鸟是什么?什么是蜃?”
史诗向左右看了看,确定走廊里没有其他人。然后,他压低声音说:“别吓人呀。幸好我只是跟你说了‘蜃’,没说那四个字。要是你就这么直接说出来,我得被关禁闭三年呢,实在是太凶残了。”
“哪四个字?”
“不大好说,反正你应该是听过,或者看到过。”
季宓差点没沉住气,心里的烦躁一下子就冒了上来,说道:“能不能把话说明白?”
史诗推了推眼镜腿,透过镜片仔细打量她。
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平常看到你总是寡言少语的,一整天都几乎没什么表情,恨不得最好是没人能看见你。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暴脾气。你说那个家伙到底看上你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你的脸?这不应该啊……狗的品味和人的品味果然不一样。
季宓板着脸,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她不知道这人在骂谁,但很明显自己也被牵连其中。对于他口中提到的狗东西,她没兴趣去了解,也不想问他为何半夜和白天像变了个人。当下最重要的是,她只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没错吧。
史诗噗嗤一笑:“这话听起来可真荒谬,但确实是这样,没错。”
“那只鸟,是什么?”
“就是骨鹩啊。我倒也想问你,你怎么知道它是小方大夫?”
“骨鹩是什么?是真实存在的鸟?我不知道它是小方大夫。”
你已经叫出小方大夫的名字了,却还说自己不知道。为了核实你所说的真实性,我昨晚特意回去进行了查看。
我梦见了小方大夫变成了鸟,是骨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知晓在现实中看到的骨鹩就是小方大夫。我能够分清梦和现实。季宓郑重地纠正道:“真的是小方大夫吗?”
“是啊,等会儿,等会儿,你说你梦见?”
季宓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尚未告诉我骨鹩以及蜃分别是什么。小方大夫人是否安然无恙呢?”
他人都变成那样了,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肯定是死了呀。另外,你先把情况告诉我,我再告诉你后续的事情。
死了?真的……死了?梦竟真的成了真?
你俩大清早就来上班了,站在楼道里做什么呢?是不是很闲呀?楼梯口突然传来一个严厉的中年女人的声音。季宓和史诗一起看过去,只见王丽穿着高跟鞋,迈着像机关枪一样的步子走过来。她眼白泛红,眼下发黑,白皙的面容上泛着黄腻腻的油光,法令纹好像比前几天又加深了一些,从肉眼就能看出她没休息好。
史诗,你来我的办公室。季宓,你也过来一下。王丽一边说着,一边脚步不停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史诗重新戴上了老成木讷的面具,然后默默地跟在后面。季宓跟随着那两个人,脚步有些恍惚,当拐进王丽办公室的时候,差一点就被绊倒了,赶忙扶住了门框。
“怎么,没吃早饭?没吃早饭还有闲工夫聊天?”
季宓抿着嘴唇不说话。史诗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看向王丽。王丽是中心的副主任,年纪三十多岁。她说话向来轻柔细弱、温吞缓慢,是公认的好脾气,下属都称呼她为王姐。只是在这两三周的时间里,不知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怎么回事,王丽说话做事时常变得急躁不耐,最近这种情况仿佛越发严重了。
王丽仿佛在一瞬间受到了惊吓。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脱口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她表情不自然地低下了头,然后翻出了一张便签。
小季,给囚岛的荡神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今天的飞机时间是几点。我和小史去接机。
说完后,他急忙转身往门外走去,仿佛脚被火燎了一般。他一手握着门把手,接着又说道:“就用我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打电话。小史,你跟我来,去找仓主任批条拿车。”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带起一股劲风。
史诗回头,然后神秘地用手指了指电话,接着又看了看季宓,之后便亦步亦趋地跟着王丽离开了。
季宓拿起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她没有马上拨出这个号码,而是先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另外一个号码。在经历了一段很长时间的忙音之后,没有人接听。她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 8 点了,按照常理来说,方氏正骨店应该已经开门了。于是季宓再次拨打,等了很久很久,才从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您好,我们今天不营业。”
季宓认识,这是店里雇来专门负责前台收银的小姑娘。
“请问,是小方大夫出什么事了吗?我是经常去店里的季宓。”
小季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小方哥他,他,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慢慢说。”
小姑娘鼻音一抽一吸,说话断断续续。她说:“是今天早上的事……小方哥躺在他家的地上……方老早上等他一直没等来……然后就发现了……现在方老也晕了,已经被送去医院了……”呜咽声渐渐接近嚎啕。
小方大夫的尸体……它是什么样子呢?是完整的吗?季宓本想问是不是变成了怪鸟,是不是烧成了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哭声停了几秒,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接着又独自抽泣起来。早上,医生来了,警察也来了。听说好像是心梗。
“嗯……嗯……”
季宓随意应着,心里乱糟糟的。她原本就不擅长安慰他人,所以只能随口说几句节哀的话,然后就匆匆结束了通话。
小方大夫确实已经去世了!梦中的那些情景都变成了现实!可为何会是心梗呢?难道他没有变成白骨鸟然后被烧死吗?或许在梦中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或许……季峥知晓其中的缘由?
季宓马上给季峥发消息,内容是“妈”,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混乱的思绪还没有搭建起能够清晰表达的语言,并且之前为了不让季峥担心,就连三个月前旧疾复发的事情都一直瞒着她。
“啥事?我昨晚到今天一直心慌,就觉得你是不是出啥事了。”
“没事。你也多注意身体别贪凉。我上班了。”
季宓迅速结束了对话。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着去看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或许明天就能够恢复正常呢?可是,人已经死去了还能够再次复活吗?
季宓垂首默立片刻,一动不动。片刻后,她把攥在手心里已经皱皱巴巴的便签纸展开。囚岛是季宓三年前为写本科毕业论文而去做实地调查的海岛。这次文化中心联系囚岛搞民俗文化交流活动,领导非常重视,必须得拿出些项目成果,以证明在干实事。
季宓拿起了座机。电话接通后,她礼貌地询问清楚了荡神主乘坐的飞机班次以及抵达时间,然后就挂了电话。唯一让她感到出乎意料的是,荡神主听起来竟然是个年轻人,她原本以为能担任村里神主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实际上,在三年前去囚岛实地考察的时候,季宓并没有见到什么神主,只记得老村长姓荡,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年一过就冒出了一个年轻神主。不过,比起从半夜到早上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这些远远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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