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不老
郑晓红
在宁州就是这样。
如果你居住在东北方向子午岭山麓之间,那你就是山里人。子午岭的支脉向西延伸,山岭的高度降低了,山谷变得宽阔起来,人们能够住在两山夹着的川道两侧的台地上,这样就成为了川里人。然而,当川里人抬头眺望时,他们的目光总是会被某些东西阻拦,是那些小丘?还是那些低阜?亦或是那些墚?那些峁?那些坡台?无论其名称为何,登顶之后你能够看到,这些黄土地貌的顶部大致呈现出平整的状态,居住在这平顶顶上的人们,便成为了塬上人。
在高山堡村的苟村湾,我能够在地形的变化之中轻松地转换这三种角色。
车向南驶出县城后转向东,沿着公路爬坡。爬上去之后,我们可以去春荣塬走一趟,买几根脆麻花,称几斤白瓜籽;也可以在早胜塬溜达一圈,买一摞狗舌头馍,尝一尝炖猪蹄儿。然而,上坡就意味着要离开河道。我热爱大河的程度胜过热爱大塬,如果要离开大河一直的陪伴,塬上的那点口腹之欲宁愿不要。
马莲河刚在城西收聚了九龙河水与城北河水,此时正泥水汤汤。它在龙蛇摆尾间沿着山根向南而去。车自然要跟着河转弯,尽管与大河平行的村道变窄了,但这或许是千百年间马踏人踩形成的古道。不是吗?逐水而居,沿河远行。就像旅鸟总会在固定的地方歇脚,候鸟南飞的路线总是循着那一条。这或许是先祖镌刻在血脉中的基因吧。那基因里的召唤与引领,就是另一条古老的大河。
跟着大河行走,就进入了川地。川里的人最大的福分便是马莲河。河水发出轰轰的声响,仿佛大风涌入了阔叶木构成的密林。河道有时会收窄,有时又会变宽。曾经是泥涂漫过的河滩地,如今已经变成了川里平整的田地。河水总是躁动不安的,在起伏不大的川道中,不愿意直直地向前流淌,时常会摆出一个浅弧的形状。古道边的秋木依然茂盛,在木叶的掩映之下,大河有时会远离,有时又会靠近。
一出城郊,便进入了高山堡村的范围。接着再往前走不到十里的路程,就到达了马莲河河东的川里村落苟村湾。
川里人很爱惜土地,尤其爱惜平地。因为川里人家数量众多,而被两道山夹出的平地却很少,并且平地还被河床不窄的马莲河横贯而过。大多数土地都分布在坡上、洼上、台上。一块地,可能这一半还在阳坡,那一半已经延伸到了阴坡。如果每家每户都能在川里有地,在塬畔上也有地,所有的地都能平平整整地铺开,让日头爷公平地照耀,哎呀,那才是真正的好地啊。
河东河西放眼望去,川道里的人居住在何处?又是如何居住的呢?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两道面对面的山,上面满是被斩削、钻挖过的洞眼。沿着小路缓缓向上攀登,能到达一处平台,坐北朝南的窑洞庄子镶嵌在土崖上。一边往上走,一边顺着沟拐,在二台处又有一处窑庄,正迎着西晒的太阳。顺着沟湾继续转动,这里一户,那里一座,在最高处的沟畔上,连缀起一串箩圈庄。
此刻,若能容忍一些文人田园牧歌式的矫情,我想赞叹。这样因地赋形,掘土安家,不求方正,不慕齐整,不追高贪大,是多么天然随性的家园选址啊。每一座被大树掩映的窑庄,都如同上天随手抛落的音符,让这沉闷的沟湾、沟卡、崖面充满了烟火熏染的温情。
当然,没有哪座庄院的主人像我这般理想主义。他考虑的并非天然、音符之类的精神气质。他考虑的是马莲河历年发洪水的最高线处于哪个位置,家园要能够避开大水的冲淹,取水要方便,不能妨碍出行,要朝向阳光、朝向温暖……
如今,这些位于半山的窑洞庄大多都已空无一人。围墙坍塌得参差不齐,窗扇半掩着,门板斜靠在一旁。院子里的莎草和荒蒿长得与人肩齐高,瓦砾砖块零散地分布着,崖墙上的灰黑色藓衣斑斑驳驳。有的院落屋顶被树戳出了一个大洞,泡桐树披着不多的几片大叶子冒了出来,再过一两年就会超出院崖。崖顶以前大概是有拦马墙和烟囱的,如今都已经坍塌了,长出一圈密密麻麻的酸枣刺充当围挡。年轻人将家安置在距离十里之外的县城,亦或是住进临近的新农村。对于舍不得老庄子的人家来说,有的在沟台上建造了琉璃瓦封顶的砖瓦房,其院子用红砖墙围得方方正正;有的则从半山迁移到河边的平地上,新建起一处庄子。有的人舍不得窑洞冬暖夏凉的感觉,干脆用砖一直铺到窑洞的崖面顶部。接着在窑洞内部用红砖贴在窑面上,再箍上一层。这样就形成了土窑外面套着砖窑的样子。最后用乳胶漆将其粉刷一遍,窑洞里面顿时变得亮堂堂的。
我最喜欢当当这地方的人。有山就有河,山是静止的,土地是静止的,而河却始终在流动。有一条河日夜不停地歌唱,就如同一个活物给一座山川赋予了生动的气质,让万物都变得活跃起来。待在川里,站在河道边往上看,能看到山,能看到天。攀上山顶后,又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河川。在晨光中,河西的山披上了淡红色,雾气从河岸两边缓缓升起。暮色之中,河东的山被染成了黄金色。各家的炊烟从炕洞和灶火洞升起,在川道里交汇在一起。
这样丰富莫测的情形,怎不让人时时满心欢喜。
在苟村湾,要试试山里人的角色,这并不困难。尤其在黄昏时分,随意地走进某个沟卡里,在蔓草中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路的两旁是缓缓向上和高高耸立的山坡,山柳、山杨、山杏、山桃等植物稀疏地分布着。阳光把山洼分成了明暗两部分,分别呈现出金色和瓦灰色。这一刻,你会发现时间是有脚的。那就是光与影的分界之处,时间的脚在悄悄地移动着。当明黄色掺入霞光的红色时,沟谷里的你仿佛在刹那间被时间所淹没。时间悄然溜走了。而沟谷里的夜,也将提前降临。
朋友的姐姐家在苟村湾,朋友的姐夫叫荔文西。
我们带着敬意前往他家。朋友的母亲精神有些失常,她不是由长子即他来养老送终,而是被送到了长姐家里。在 23 年的四季更替中,一直由姐姐和姐夫照顾着。老人的衣服一直很干净,面孔一直很清爽,住的窑洞一直很整齐,在离世时也很安详利落。朋友给我展示了他母亲躺在棺椁中的视频。老衣的衬托下,遗容显得宁静端庄,甚至还带有一丝优雅。从遗容上完全无法看出她一生之中对命运不甘而进行精神挣扎时的苦相,也看不出这位乡村老妇人在农活与生计之间所流露出来的忧苦的钝相。
我知晓,是姐姐的照拂很是妥当,是姐夫的优容十分恰当。他们的这种好,是普通常人难以做到的好,是在人间难以见到的好,是天地间的大好。
到了一处沟湾,车速渐渐慢了下来。从与马莲河并行的村道向东,进入了沟岔。一拐进去,就开始上坡。坡顶是一处平整的地方,那是一个晒场。晒场里停着一辆农用车,车里面摊开晾晒着苞谷衣、毛豆荚和柏树叶。晒场的北边搭建了一个敞口长棚,里面有一台粉磨机和一些农具,晒干的玉米棒子堆放在铁丝网里。南边有一垛砖摞着,还有一垛麦草摞着。
场边有几棵高挺的楸树。沿着这些树往前走,就能看到一处平台。这里是荔文西大哥的家。
这个家,让我惊撼。
大门西边有十几箱蜜蜂。此时正值深秋,众多花朵都已凋谢,蜜蜂开始为过冬做准备,只有零星的蜜蜂进进出出。矮墙上摆着几个簸箕,木墩上也摆着几个簸箕,簸箕里的萝卜条晒得蔫蔫的。大门东边,狗窝里那只叫黑子的狗跃跃欲试,羊圈里有二十几只羊在咩咩低叫,鸡窝里传来一阵咕咕咯咯的声音……
进了大门,迎面的崖面竖起了八根高木杆,木杆上绑满了玉米棒子。这种阵仗和色彩具有猛烈的情感冲击力。首先是窑洞的苍黄与玉米的金黄相互冲撞,接着是劳作的苦与收获的美相互碰撞,最后,农民落地生根的活与城里人空里楼阁的活这两种活法轻轻相撞,让人感到羞惭。脚底下,整个院子都铺满了黄豆荚。豆荚变干后,豆子自己蹦了出来,踩在脚底下会骨碌碌地滚动。院子里搭着棚,棚里堆放着摞挤摞的粮食。有供人吃的粮食,也有供羊吃的料。在一只边窑里,有几只盛着蜂蜜的大桶,浅黄色的是槐花蜜,褐红色的是枣花蜜,这些都是没有经过熬制和兑加的生蜜,能够看得见沙粒般的纹理。
在沟卡的东边,有夫妻俩栽种的十几棵柿子树。柿子树的下方,这边种着一片油菜,那边种着小白菜、萝卜和菠菜。那里有已经败了的西红柿架和黄瓜架。辣子已经变红了,是朝天椒。新撒下的小葱还没有长成。青萝卜已经被拔掉了,堆放在院子里的棚下。胡萝卜才像手指头那么粗,还需要再长长。茄子早就过了季节,杆子铺在地边,被晒得干透了。
从这沟台翻上去,到了高处的塬畔。荔大哥承包了几十亩地,他在这些地上种麦子,也种玉米。
这么多的活计,只有两个人干,男人63岁,女人58岁。
这是普通的劳作吗?这是拼出命在干活啊。
天色渐渐黑了,一辆三轮蹦蹦车发出突突突的声音从坡路驶上来,原来是姐夫荔文西给别人箍窑后回来了。在暮色里,我悄悄地观察他。我原本认为,要承担起家里那么多的活计,要时常出去给人箍窑、箍墓、盖房以及承接各种能够承接的活……他应该拥有一副像铁打般的身板才对。宁州的荔姓,其原本是古代游牧民族西羌人的复姓“荔非”。羌汉不断通婚融合,使得荔姓渐渐汉化,复姓“荔非”也简化成了“荔”。《庆阳地区志》民族宗教志第四章第一节古代大姓中有记载:“北魏时,散居于宁州的羌人有荔非氏;隋代,泾州人有荔非雄;唐代,宁州人荔非元礼为朔方节度使。荔氏是由荔非氏所改。”姐夫荔非文西的身体中流淌着游牧民族的血液。然而,在长期的农耕生活过程中,这种原本在大野中游走的野性最终被土地给磨去了棱角。
看,姐姐是精瘦精瘦的。姐夫呢,也是精瘦精瘦的。他们似乎把所有的气力都凝聚收缩进骨头里,将血和肉给予了庄稼,给予了果木树,给予了牲口家禽,给予了土地,给予了儿女和孙子……
夜色渐渐低垂,沟湾谷地里弥漫着森凉的地气,沟口下方的马莲河升腾起渗骨的水汽。夜晚异常清冷,树梢上的月亮闪烁着锐白的亮光。我们不仅前来探望他们,还要在此住一晚,度过一个周末。姐姐满心欢喜,姐夫也十分高兴。高兴之时,他们便开始擀面、炒菜、炖鱼、喝酒,将当下的生活与过往的记忆伴着酒菜来回诉说。酒越喝越热,话也越说越多……
我们向姐夫请教,老家栽种的柿子树明明长得很旺盛,经过了夏天,也经过了秋天,然而一到冬天就被冻死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明明给它裹上了毡子,围上了玉米杆……
姐夫含着烟,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他说:“柿子树把果子都落完了,力气就泄掉了。要是想让树不被冻死,就得给树施加压力呢!”
我们听得懵懂,只见姐夫抿了口小酒,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他说:“袋子里装上一些土胡基,把它吊在树枝上,这样树枝就会被压弯下来。土会往下拽,树枝会往上抬,于是就有两股力量在相互斗争,树也就一直保持着有精神的状态。给树施加压力,其实就是在给树增添长精神的力量呢。”
姐夫的话,听的我直发愣。
这是在这土地里实实在在刨生活的人提炼出的生命哲学。这种哲学很具体写实,同时又很形而上,它超越了众多抽象玄妙的人生哲理。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在命运掷下的苦痛里,精瘦的姐姐和精瘦的姐夫选择了一种活法。他们在那样的情境下,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几年前,他们有一个长子。这个长子是个重情痴心的暖男,他选择了赴死。留下了一对白发苍苍的双亲,还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儿子。
那夜的月亮极为逼人的亮。那股夜气也如刀子般割人。亮在院里制造出暗影,树影拖着脚慢慢挪移,那仿佛是时间的脚。炕热得突突直冒气,躺在炕上的姐姐,正被记忆的刀子所割。马莲河哗哗地流淌着,却带不走姐姐的哀伤。
姐姐说,闭上眼睛,那个孩子就回来了。无论多晚,孩子都会回来站在炕头上,摇晃着、拍打着,喊着“妈……妈”。那时候她还在环县打工,不管是刮风的天、晒太阳的天,还是下雪的天,都出去摆个摊。儿子夜里无论多晚回来,她都会买点肉食。把母亲喊醒后,给母亲喂进嘴里的,也许是几片牛肉,也许是几丝猪耳朵,看着母亲趴在被筒里咀嚼、咽下、露出笑容,然后她才回屋睡觉。
时间在窗棂上缓缓移动。它送走了祖父母,使他们的形象变得模糊。它送走了父母,让他们的模样渐渐变淡。它还试图把这个家的长子带走,然而,它怎么用力都无法将那孩子的面容擦浅或擦淡。有何种力量,能够与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思念相抗衡呢?
思念,就如同马莲河一路冲刷下来的泥浆那般。它不停地翻腾着,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搅拌与冲撞。这种力量是如此强大,它能够打倒一个人,让人如同废掉的庄子一般,彻底地坍掉,从而被毁掉。
但姐姐是个英雄,她不吃败仗。
清早睁开眼,她就投入到这场战斗中啦。鸡在呼唤她,羊在呼喊她,狗摇着尾巴期盼着她。柿子披上了霜,一只只在枝上闪亮着,等待着她。摊开的豆荚和苞谷衣被夜露浸湿了,叫她拿木叉来,把它们松一松,翻一翻。棚底下的青皮萝卜该怎么办呢?叶子可以喂羊,萝卜可以切了、晒了、腌了。笼里的馍剩下没多少了,需要蒸。不能只是简单地切几刀就完事,要把馍团成圆圆的,还要拧成花花的。各个窑都需要再收拾一遍,地面要洒上水并打扫干净,被子要叠得方方正正,炕单要抻得平平整整,桌子上不能有灰尘。邻居家要抹点料,把闸刀推上去,把机器打开。二兄弟从城里打来电话说要腌菜,还让捎几块压菜的青石头。她赶忙换鞋下到河滩。那些石头在泥涂里,她把它们洗干净。这些石头看着不大,可拿在手里却沉沉的,坠坠的。
姐姐表示,她并不畏惧干活,也不畏惧吃苦,更不畏惧受累。大家都说,忙得要命,苦得不行。她则说,忙是好事,忙起来就什么都不会去想了,忙着天、忙着地、忙着活人的事,忙一整天累倒在炕上就能立刻睡着,醒来睁开眼就继续忙,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忙的时候,心里有空隙呀,思念会活生生钻进来。我知道。
有小儿子呀,有闺女呀,有孙子呀……还有天地日月长久着呢。因此,得拼命地忙碌,拼命地生活,拼命地与命运较量。
第二天清晨,我们起得足够早。然而,姐姐早已忙了半天。姐夫早就骑着他的蹦蹦车出门,去给人箍窑箍崖面了。姐姐说,姐夫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我们下午走的时候,家里生产的东西,地里自己种的东西,想到的就拿,看到的就拿,有什么就拿,要什么就拿,只要不嫌,只要能来,只要常来……
站在他家对面的黄土墚处,我能否说自己正站在高山的顶端,眺望着川里那泥水汤汤的大河呢?马莲河在这古老的河川中已经流淌了数千乃至数万年之久,它目睹过无数的人间悲苦与挣扎,聆听过诸多掏心、暖心、实心的话语,它陪伴着人欢笑,陪伴着人哭泣,它能够忍耐生命的诞生,也能够忍耐死亡的降临……
这时,我看到一只白鹭顺着马莲河宽广的河道从北方飞来。它在河流大转弯处的农田上空盘旋了一圈后,接着向南方飞去。这只正在南迁的大鸟,为何会掉队呢?单独的鸟,为何不惊慌,也不迷失方向呢?基因里的那种召唤到底有着多大的力量呢?它被引领着,沿着这条古老的河道,一直向南飞,一直向南飞……
我们沿着它的轨迹来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高山堡村和黄山村之间的大河湾。马莲河在这儿依着山的形状拐出了一道像深坛形状的河湾,在坛口又分出了一条走截路的比较窄的河道,这条河道贯通到坛口的另一边并与主流汇合。而夹在中间的漫滩看上去竟然像是半轮泥做的月亮。在这泥月的滩涂上,长满了衰败的荒草,这些荒草是苍黑色的,与大河的泥黄色相互映衬。
路人讲过,数十年前每逢雨季,这种大转弯的河道就会发水,水势浩大。那时最容易集聚上游漂来的柴火、木头以及各种家什。他们小时候会跟着大人在河畔捞柴。捞柴的经历,大概是马莲河畔那时人们共同的经历。发水了,捞柴了,既惊险又刺激,几乎和一座村庄的节日一样。
拿着捞钩,扛着捞笊篱,背着绳子,挑着笼子……老老少少、掌柜的家眷们,全家都出动了。许多老人会告诫年轻人,在大河大水面前,要敬重要顺从,不要把捞柴当作玩耍。看准了漂浮的柴,下手要精准、要迅速,用力要顺着水势,顺势就是借助力量,借着顺水的力量猛地把勾准的柴提出水面。捞钩搭上柴后,就与大水较上了劲。不要觉得自己能比大河的力量还大。如果提柴慢了,要么就松开手,让河水把铁钩收没;要么,就连铁钩带人一起拖进大河,把性命也给交出去。
马莲河与川里人相互依存。它或许会从上游携来泥沙,为这个村庄堆积起更厚的滩涂和更大的河滩地;或许会淹没岸上的庄稼,让你一夜之间颗粒无收。它或许会给你送来浪柴、椽木、柜子、猪等物品,也或许会带走那些轻举妄动之人的性命。在平静的时候,你难以察觉它突如其来的狰狞;而在狰狞的时候,你又难以想象它平日里是多么安详、多么包容。
大河就是以这样的无常与多变来折磨人的。它让你去顺应这无常河流所带来的福与祸,它对人进行训练,让人忍耐另一条如同大河般的命运的摔打与淬炼。
落日余晖之下,沟谷之中烟霭开始四处弥漫。有一些人家依然保持着在晚上“喝汤”的习惯,他们在灶膛里点燃一把火,于是炊烟便升腾而起。而更多的人家则开始烧炕,从烟囱里冒出浓浓的柴火烟。
烟雾开始弥散,川道中的山、峁、墚、沟、河道、谷地等各种地形都被薄烟笼罩。山川的模样突然变得温柔了。羊群在安心地吃草,身后老枣树的枝干是黎黑色的,酸枣刺上挑着孤零零的红果。花期已到的野菊花正迸发出最后的金黄。对面废弃的庄子,院墙坍了,窑洞上的门帘还挂着,在风的吹拂下翻起帘角,仿佛在说,没有人离开,日子依旧在照常过着。古老的马莲河翻动着一河泥水,它在土梁下吟唱着那不变调的长歌。村庄静静地卧在那里,你离开时是那样的状态,你归来时依然是那样的状态。所有的细节,从亘古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吧。何曾有过改变呢?
没变吗?变了吧……
河岸寂寞时,可有孩童嬉戏的声音来装点?沟洼及大树下,可有稚嫩的声音去填充?暮色四合之际,能否听到祖母或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这个周末的村庄中,孩童不见,少年不见,所遇之人皆是老人。孩子们去了何处呢?他们静静地握着手机,待在屋内。
同事说,他们老家办红白事。如果时间没赶在春节前后,那么,负责操办事务的执客、管理事务的人、端盘子的、站桌子的、在锅边忙碌的、在棚下帮忙的……不是老人,就是女人。同事感慨道,你能想象得到吗?如今村里办红白事,全靠留在家里的年轻媳妇们支撑着呢。
有人说,年轻人离开了,老年人无力种地了,家里不再储备粮食了,米面油菜都依赖那些开着农用车在乡村间穿梭的流动商贩。媳妇们不再会擀面条了,不再会蒸馍馍了,菱花干面片子和机器馍成为日常必需的东西了。乡里的人不看新闻了,不追电视剧了,开始在快手上关注网红了。父亲母亲外出打工,他们对留守孩子有所亏欠,便通过发红包来弥补这种亏欠。结果是,留守孩子的零花钱比城里孩子的还多。
闺蜜说她回老家参加亲戚老人的葬礼。晚上家祭结束后,孝子贤孙们去寻找睡觉的地方。闺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嘈杂且诡异的笑声惊醒。在惊悚中,她一骨碌爬起来查看,此时已是深夜两三点。她发现自己两边躺着一位孝女和一位孝儿媳,她们都捧着手机在刷快手,并且伴随着视频里的恶俗段子发出吭吭嗤嗤的笑声。闺蜜非常惊诧,儿女丧母的悲伤不知去了哪里。孝子孝女对死者应有的尊重去哪儿了?人为何会变成这样?连装样子都不做了?
变了吗?没变吧……
走在被阳光洒满的苟村湾,羊粪散落在小路上。斜日像是挥动着笔墨一般,把树影描绘在了崖面上。牧羊人手持锨,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羊群。羊群散开在坡洼上,身披一丝余晖,安安静静地融入了天地的这幅大画之中。
我们打了个招呼,朋友就和牧羊人聊起天来。羊群之前一直安静地在吃草,看到有生人后,就显得有些惊慌,远远地跑到土墚上去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在墚咀上还有一只羊,是一只挂着铃铛的波尔山羊。牧羊人说,那只羊也是他家的,是一只不合群的羊。
一只山羊与一群绵羊共同生活是怎样的体验呢?它独自在墚峁上吃草,模样显得特别且孤单。这种孤独,是它自己主动选择的吗?还是被迫做出的选择呢?它是否被群羊孤立了呢?然而,当它在这边吃够草,打算换个地方时,我看到,它淡定地走向羊群中间,既不绕路,也不躲避,更不让步,仿佛它才是群羊的头领。它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大模大样地开始吃草。吃了几口后,它不以为然地抬头看了我几眼。它脖子上的铃铛仿佛在象征着它的地位,骄傲地响着。
山羊独自存在,安于自身的孤独。绵羊温顺地聚集在一起,远离孤独……在这黄土梁之上,从羊群的情况,我联想到了人群的情况。
准备下山时,拄了一根树枝的老妇人沿着小路上来了。
这位身形清瘦的老人言语利索,思维清晰,说话条理分明,当她说出自己 84 岁时,我们很吃惊。看她腿脚那么灵便,言谈又如此机敏,即便和 70 岁的老人相比,也毫不逊色。
老人笑了,他说:“我在村里都不太好意思跟别人讲我 84 岁了。一旦跟别人讲了,别人就会跟我开玩笑,说‘老不要脸的怎么还活着呢’。”
我们被逗笑了,接着问她:“就老两口留在老屋,会想念儿女吗?儿女经常回来看看吗?”
老人干脆地回答:“没想什么,不想看。手机上打视频能看到,不用再看了。七个娃娃各自过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别互相看来看去,把钱浪费在路上。有那些钱,在农村坐着吃一年都够了。你又不是医生,你回来也看不好我的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活就再活几年,别再看了。”
按理说我 84 岁了,老汉 86 岁了,我即便什么都不做就睡下也是可以的。但问题在于你要和谁一起睡呢?孩子们都在各自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你要是睡下了,那要割谁身上的一小块肉呢,割谁身上的肉都会疼啊。只要孩子们都能照顾好自己,我也就不用瞎操心了。操心是白操的。我们出力图个啥呢?人已经老了,就别折腾了。我们想靠经济来解决问题,可经济也是有限的。你整天思来想去,操这个心操那个心,到底有什么用呢?什么事都解决不了。每个人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就对了。
老人的豁达让我们感到惊奇。在细聊的过程中,我们才得知老人曾经上过高中,这是在那个特殊年代,由于家庭成分极差才得以有这样的机会。老人说:“我老爸那时候在东北,跟张学良有关系……我念了个高中,可仅仅念了三个月,形势所逼就念不下去了。老师瞧不起我,同学也跟我划清了界限。我 16 岁就不念了,然后回到生产队里去担粪……就这样历经苦累一辈子,总算是把我的命维持下来了。”如果表现不好,就把你关进监狱,让你坐到监狱的底部。后来邓小平发布了对外阶级斗争熄灭的命令,我们就安定了,抬起了头。现在我们也在领取社保,享受到了社会的红利。很好!非常好!
您 84 岁了,说话却如此爽利。您的头脑十分清晰,看事儿也极为通透。倘若没有经历那个特殊年代,您肯定是有大本事的人。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有些开心。她说道:“外会儿的时候,我都不去想什么本事不本事的。我反复思考,我的处境到底是什么。我得尽量少说话,少和人接触,免得说错话就完蛋了。”我有三个姊妹,我对我哥说,要懂得避嫌,应该少说话,少与人见面,多去做事。在这个社会中,不要觉得自己读过书就有什么长处,长处需要让大家看到,而不是把长处挂在那里,否则别人会说你是个浮躁的人。我们这一辈子不要想着有出头之日,只需要想着如何好好保住性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可以了。
你们看,我的命保住了。娃娃也长大了,不用再操心了。该享受的福也都享上了,非常好。
我未曾想到,苟村湾的这位 84 岁老人拉扯了 7 个子女。他站在峁墚之上,给我们上了一堂人间大课。羊群正在归栏的路上行走,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声在土崖间叮当作响。那只孤独、自在且从容地生活在绵羊群中的波尔山羊,像她吗?
对面台地上住着的是姐姐和姐夫,这边峁墚上站着的是一位老人。他们都经历过人间的困苦。他们是否怨天?是否怨地?是否怨命?他们不哭诉,只是在生活着。他们默默地,拼尽全力地生活着。
人都说村庄空了,村庄老了,村庄没了。
有姐姐和姐夫这样的人存在,84 岁老人的话语存在,大河存在,所以村庄不会空,村庄不会老。
以下,是我在宁县新宁镇高山堡村苟村湾拍摄的视频——
以下是我在苟村湾溜达时拍的照片——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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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原读书会发起人。
中国教育报2017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沉醉山野,倾听草木拔节、虫鸟叙鸣之声;
沉迷文字,坐拥江河静阔、天地自在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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