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

语言贴切

下面咱们再说一下这写诗的贴切。

如今有很多人能写出漂亮的诗，然而，真正能做到准确切题的人并不多。这是一道门槛。例如，最为明显的便是杜甫的那首《望岳》中的“齐鲁青未了”。泰山的青色，从齐国一直延伸到鲁国，依然没有尽头。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山该有多么巨大。在齐鲁大地之上，如此巨大的山，唯有泰山，不会是其他的山。并且，这是“望”到的青色。这一句话是“望岳”，不会是其他的山。这种概括能力极为厉害。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年龄还不是很大，这说明他是一位天才的诗人。

实际上，那么还有就是刚才说的《蜀相》那两句：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这句话只能用来形容诸葛亮，不可能是其他人的。另外还有一句，即《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

有个文翁，需明确他是人名而非姓文的老头。他从外地到四川为官，致力于改变当地风俗。当地之人原本好勇斗狠且野蛮，而他教导当地人读书，使得成都成为了一个读书之地，这便是“文翁化俗”。李剑州同样是从外地来到四川做官，此情形与文翁如出一辙。因此，用此典故来进行比喻是十分准确的。还有“焉知李广未封侯”这句。李广历经众多战斗，却未能获得封侯之赏。李剑州在仕途方面也颇为坎坷，始终未曾得到提拔。因此进行比喻的话，是很恰当的。关键在于两人的姓氏相同，用李家的典故来写李家的人。而他的这两句，运用得也极为贴切。

《杜工部集》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民国诗人的两句诗：

国以东齐亩，公无北渡河。

写得很准确。他的这两句诗含义是什么呢？他送一位朝鲜人回国。彼时，朝鲜是日本的一部分，且已被日本吞并。那“国以东齐亩”的意思是什么呢？这是春秋时代的一个故事。当时，晋国打到了齐国都城之下，提出一个和谈条件，即齐国需答应什么条件它才退兵，条件就是让齐国把农田的陇亩、田埂都修成东西向的。为什么都修成东西向呢？因为晋国位于齐国的西边。倘若齐国再不听话，晋国再次重新发起进攻，这样行走战车会更加方便，所以称之为“国以东齐亩”。“东齐亩”的意思就是这个国家被征服了。当时朝鲜已经被日本吞并了，所以他说这位朋友你已经是“国以东齐亩”，意味着国家都已不复存在了。

下句“公无北渡河”，是古乐府诗里的一首诗——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位身着白衣的老头想要过河，他的夫人阻拦他不让去，然而老头却执意要下河，最终不幸溺亡。那之后呢，有个人创作了这首诗。在此处，他用“国以东齐亩”来形容这个朋友，意思是你的国家都已不复存在，何必还要回去呢？用“公无北渡河”表达你不要回去的意思。更确切地说，这首乐府诗的作者是朝鲜族的人。他送这个朝鲜人这件事，是非常契合那两个典故的。不仅对仗十分精巧，而且也非常契合对方的身份。

写诗时，所写的是哪座山，那就是哪座山；所写的是哪儿的风景，那就是哪儿的风景；所写的是哪个人，那就是哪个人。不能将这些内容宽泛地迁移到其他地方去。这是一个必须遵循的原则。

典故裁切

我们知晓，衣服能够裁剪，故事同样也可以裁剪。大家来看，那究竟该如何裁剪呢？我们举个具体的事例。因为在诗中有时会用到典故，而这些典故与所要讲述的事情或许并非完全契合。就好像你去寻找一块材料来盖房子，这块材料的尺寸与你的需求可能并不恰好相符，所以你需要对它进行加工和裁剪。同理，典故有时也是需要进行裁剪的。

王维有一次去访问朋友吕逸人，此人姓吕且是隐士。他去访问时，吕逸人恰巧不在家，他在诗里这样写道：

到门不敢题凡鸟。

他运用了吕安题凤的典故：古时有名士吕安，一日去拜访他的朋友嵇康，彼时嵇康不在家，嵇康的哥哥嵇喜出来迎接。吕安没有进门，而是在门上贴了个“鳯”字便离开了。嵇喜以为吕安是在夸赞他如同凤凰般的人物，然而实际上吕安是嫌弃他太过俗气，暗中意指他是“凡鸟”，因为“鳯”字拆开便是“凡鸟”。吕安认为他是凡鸟，于是连门都没进就离开了。王维在这儿运用这个典故，在情节方面是完全契合的，二者都是去拜访朋友，而朋友却不在家。

问题出在另一个方向，被访问的人姓吕且是名士而非俗人。所以王维要对典故进行裁剪，写成“到门不敢题凡鸟”，这表明他此次访问的是像吕安那样的高人，故而不敢题“凡鸟”。经过这样的裁剪，用在这儿就十分妥帖合理了。

山西省图书馆馆藏《王摩诘诗集》

下一句叫——

看竹何须问主人。

有一个典故属于王维本家。历史上存在一个叫王子猷的人，他是王羲之的儿子，尤其喜爱竹子。某次他前往吴中，那里有一户大户人家拥有极为优良的竹园，还特意做了准备来迎接他。然而，王子猷进入门后只是专注地看竹子，全然不与主人打招呼，致使主人陷入尴尬境地。王维此次来访，同样没有打招呼，并非是他不愿意，而是主人不在。情节存在细微差别，故而他增添了两个字，即“看竹何须问主人”。倘若主人不在，那么不妨看看。经由这样的裁剪处理，这两个典故显得极为恰当。其中一个是吕安题凤的典故，恰好契合他的朋友吕逸人；另一个则运用他自身家族的典故，契合了他自己。在这方面的运用也十分精准。所以，在提炼典故这一方面，王维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

咱们以后写诗也是如此。历史上有很多诗人，尤其宋朝的诗人，都特别擅长做这类事情。这是学江西诗派的人多的原因之一，他们都很擅长此道。大家学诗时，不妨多看看这些。这种手法很有意思，读起来很有韵味。

景物利用

再来讲讲写景。这首诗中的写景十分重要。实际上在诗词当中都不存在单纯地写景这种情况，所有的景物描写都与感情存在关联。例如老杜的两句诗——

黄牛峡静滩声转。

他的这首诗是为送一位朋友前往江东远游而作。“黄牛峡静”，此黄牛峡乃其朋友将要途经之地；“滩声转”，他以此暗示朋友此次行程或许不会一帆风顺。“黄牛峡静滩声转”，仅用一句写景之语，既描绘了朋友要去的地方，又表达了他内心的担忧。

白马江寒树影稀。

眼前呈现出送行的景色。他借助这萧瑟的景色去烘托两人的心情：两人即将分别，他们的心情如同眼前的秋色那般萧瑟。“白马江寒树影稀”，这便是用景物来表达情感。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筹笔驿》，他行至筹笔驿时，脑海中浮现出诸葛亮的身影，此地乃是诸葛亮当年停留之处，于是他开始怀念起诸葛亮，便写下了开头两句。

猿鸟犹疑畏简书。

猿指猿猴，野生动物都怕人，见人就会跑。他解释这些动物怕人的原因，是它们畏惧诸葛亮的军令。“猿鸟犹疑畏简书”这句话表明，诸葛死后几百年，这里的野生动物依然在畏惧，由此可以想象诸葛生前的军威是多么强大。

风云常为护储胥。

现在他看到有云，便说这云此刻仍在护卫着当年的营垒。“风云常为护储胥”这句诗，通过自然的景色来衬托眼前古迹所具有的那种威严肃杀的氛围。

还有像白居易在西湖边写了很多诗，《钱塘湖春行》中写道：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这两句如同白居易的本色，浅显易懂，一眼便能明白。然而，他这般简单的诗句为何能够流传呢？原因在于，尽管其简单，却并不浅薄。这两句中还蕴含着其他意思：“渐欲迷人眼”呈现出动态，意味着白居易在不断前行，渐渐走入花丛深处，故而花朵愈发茂密。“乱花渐欲迷人眼”这种表达方式比直接叙述自己在前行更加生动形象。“浅草才能没马蹄”表明他是以骑马的方式出行的，其中蕴含着诸多言外之意。因此，他的这首诗既简洁又优秀，这样的句子都值得我们去学习。

宋 陈清波《湖山春晓》图页

东坡一次在人家喝酒时恰逢下雨，随即拿此雨与歌手打趣，说道：

已烦仙袂来行雨，莫遣歌声便驻云。

意思是，我正让仙人在天上为我降雨，你不要发出响亮的歌声，以免将我的云彩定住，从而影响仙人行雨。“莫遣歌声便驻云”，这两句十分生动，他能临时抓住眼前的景色来开玩笑。

还有黄山谷（黄庭坚）写《徐孺子祠堂》结尾的两句：

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旧痕。

这句话总结前文，徐孺子生前对名利极为淡泊。然而到了黄山谷所处的时代，世风逐渐败坏，不再看重这种修行，故而有“今人笑”之说。“古人冷淡今人笑”，黄山谷的态度由“湖水年年到旧痕”得以体现，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徐孺子的人生价值始终未曾改变。他在心里的位置有所不同，这种表达比直接说更具美感。仅仅提及水，像“湖水年年到旧痕”这样的表述，就给人一种很美的感觉。

元夏永 《岳阳楼图》扇页

陈与义原本为洛阳人。北宋沦陷后，他跑到南方的岳阳，寄居在朋友家中。一日，朋友请他喝酒，他写下了几句。

春风浩浩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

春风吹拂着他这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暮雨滋润着那方的海棠。他自己又说自己是——

去国衣冠无态度。

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已经没有风度，很狼狈了。然而，海棠却是——

隔帘花叶有辉光。

他先说自己，接着又说花。通过花的美好来衬托自己的狼狈，这同样是一种写景的方式。

还有清朝人写的诗：

枫叶落残孤阁雨。

需留意这“孤”字是有其作用的，并非指亭子阁是孤单的，而是说人独自一人在此处坐着感到孤单。“枫叶落残孤阁雨”这句，从表面看是纯粹在写景，然而实际上是饱含情感的，并且是对唐朝诗人的某句话进行了化用。

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

他聆听了一夜的雨声，待开门向外一看，发现并非是雨，而是落叶。这景色颇具美感，然而这般美的景色却烘托出一种情绪，原因在于他失眠了，必定是心中有事儿。故而他借助这个典故，将自己的心事隐藏其中。“枫叶落残孤阁雨”，他的心事究竟是什么呢？他接着说道——

菊花开尽故乡心。

菊花开尽，这意味着思乡之情。原来，他是因为思念家乡而无法回去，所以才失眠、感伤。他的这种写法是情景交融，将感情与外面的景色融合在一起。他的心情如此忧愁，却写得如此优美。所以说，写景是我们写诗词的人必须学习的一种手段，要充分利用它。我刚才所举的例子，已经呈现出了这么多种用法。实际上，每个人如果能够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还能够创造出无数的写法。

讲座嘉宾是金水，他的本名是吴国水，1963 年出生，世代居住在北京。早年他曾在京华耆宿吴未淳先生处求学。如今他是居庸诗社的社长。他还历任《鸿雪诗刊》《诗词界》《二十一世纪诗词文献汇编》的编委。

金水：诗法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