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张倩楠

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2025 年开年之际的“外卖大战”里，长期以来一直难以解决的外卖骑手社保缴纳问题取得了重大的突破。

2 月 19 日，京东宣布会逐步给其外卖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还会给兼职骑手提供意外险和健康医疗险，它成为了首个为外卖骑手缴纳五险一金的平台。接着，美团表明，正在构建与骑手社保相关的信息系统，预计从 2025 年第二季度开始实行，会逐步为全职以及稳定的兼职骑手缴纳社保。2月20日，饿了么公告已在部分城市试点为骑手缴纳社保。

在此之前，多数平台企业解决外卖骑手职业伤害保障问题的方式是购买意外伤害险等商业保险。武汉大学终身教授王增文同时也是社会保障教研室负责人，他告诉界面新闻，骑手日均工作时长超过 10 小时，并且交通事故发生率比普通职业要远高很多。外卖骑手希望参与工伤保险，然而却遭遇工伤认定方面的困境。他们所拥有的替代性保障较为脆弱。平台提供的商业意外险，日均扣费 3 元，不过存在赔付门槛高、保额低以及覆盖场景有限等情况。

但如今的局面是，突破有了，但现实难点仍然需要破题。

骑手缴纳社保为何难？

2009 年外卖行业开始萌芽。自那时起，外卖骑手的劳动权益保障就一直备受关注。然而，这些权益保障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其背后存在着用工关系模糊化的现实问题。王增文向界面新闻介绍说，平台通过众包、劳务外包以及个体工商户注册等模式来切割劳动关系。这样的做法使得超过 80%的骑手处于法律身份的灰色地带。

某平台的直营骑手劳动关系认定率近乎 100%。而在众包模式下，仅有 0.32%的骑手被认定存在劳动关系。这种“去劳动关系化”的设计，使得传统社会保险制度直接失效了。现行《社会保险法》以及《工伤保险条例》是依据传统劳动关系来进行设计的，它们不能够适应那种“算法控制加上去组织化”的新型用工模式；交通部门、人社部门以及市场监管部门在权力和责任方面存在交叉的情况，并且缺乏协同治理的机制。 王增文表示。

从平台企业成本方面来看，因为灵活用工群体的数量很庞大，给外卖骑手缴纳社保会导致成本有巨大的涨幅。就以上述平台为例，曾有机构进行过测算，要是想给所有活跃的骑手缴纳社保，那么上述平台每年得付出 172.99 亿元的成本。而该平台在 2023 年全年的净利润是 139 亿元，即便把全年的净利润都拿出来，也没办法承担所有骑手的社保费用。

在这样的背景当中，即便平台做出了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的承诺，可依然存在着能否将其全面落实的疑问。王增文表明，为了对成本进行控制，平台依旧有可能借助“去劳动关系化”的手段，来对缴纳社保的范围以及人数进行把控。

南开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兼南开大学数字经济交叉科学中心研究员陈兵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称，新增的社保成本有很大概率会由各方来共同分担。平台合作的第三方公司或许会被要求拿出部分利润来为骑手缴纳社保。另外，平台内的入驻商家可能需要接受稍低一些的补贴，或者接受稍高一些的抽成，也有可能会让消费者承担稍多一些的配送费。

骑手对社保缴纳的需求强烈吗？

平台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这对该群体的劳动权益保障是个好消息。然而，外卖骑手对于社保缴纳的需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

大量外卖骑手担忧，缴纳社保时的自付部分会致使收入降低，他们投入的真金白银却难以看到回报。以北京来说，依据 2024 年北京企业职工社保缴费基数下限来计算，每月骑手个人需承担的社保缴纳费用是 716 元，而上海的骑手则要缴纳 775 元。不过，要是骑手希望在退休后能够按月领取职工基本养老金，那么社保缴纳的时长最少得达到 15 年。

骑手年均流失率超过 30%，这意味着他们的流动较为频繁。平均从业时长仅 9.7 个月，如此短的从业时间导致了高频流动的现象。高频流动使得他们缴费年限呈现碎片化的状态。大多数骑手的养老保险累计缴费不足 15 年，这反映出他们在养老保险方面的缴费情况不太理想。王增文表示了上述这些情况。

在一、二线城市打拼的外地外卖骑手缴纳社保存在一些客观障碍。王增文介绍，目前各地政策差异明显，比如在缴费基数方面有差别，参保门槛不同，待遇衔接也不一样。例如，杭州允许单独缴纳工伤保险，而北京则需要捆绑养老和医疗保险。现行养老保险实行全国统筹，目前仍处于“省级统筹+中央调剂”的过渡阶段。当骑手在不同城市之间流动时，会面临转移方面的困难。比如以浙江的骑手转至北京为例，他们需要办理社保关系的转移手续，在这个过程中，有可能会损失 3 到 6 个月的缴费记录。

此外，从户籍构成方面来看，有大量的外卖骑手是来自县域乡村的。上述外卖平台所发布的数据表明，在 2023 年，来自县域乡村地区的劳动者稳定地占据了骑手总量的 80%。并且，其中超过 9 成的是 18 至 44 岁的新生代农民工群体。在社保和新农合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下，他们觉得每个月需个人缴纳数百元的社保不如新农合。今年新农合的收费标准是每人每年 400 元。对于连续参保达到 4 年的人员，之后每年连续参保，会适当提高大病保险最高支付限额，且原则上每次提高额不低于 1000 元。在短期从事外卖骑手工作的情况下，从缴纳社保的角度来看，办停新农合是不“划算”的。 因为短期从事外卖骑手工作，办停新农合可能会在后续面临一些保障上的缺失，而缴纳社保能在一定程度上提供更全面的保障，所以综合考虑，办停新农合并不“划算”。

针对灵活就业劳动者的社保制度如何完善？

2021 年 7 月，人社部等八部门共同印发《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简称《意见》）。此《意见》针对新业态劳动关系边界模糊的问题，创造性地提出了新业态劳动用工的三种类型，也就是“三分法”。这三种类型分别为：符合确立劳动关系的情形；不完全符合确立劳动关系，但企业对劳动者进行劳动管理的情形；个人依托平台自主开展经营活动、从事自由职业的情形。

劳动三分法突破了传统劳动二分法的束缚。它把未参保的骑手纳入到了制度的范围之中。通过“不完全劳动关系”这种分类方式，让在算法控制下的新型用工关系有了获得法律身份认定的可能性。分析表明，“劳动三分法”的提出旨在平台与灵活就业人群之间找到一个平衡。一方面，能让灵活就业人群获得应有的保障；另一方面，能让平台摆脱严格的劳动法体系的“束缚”，进而实现健康长远发展。

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的副教授乔庆梅在接受经济观察报的采访时说，即便不交纳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外卖骑手依然能够选择费用更为低廉的城乡居民养老保险以及城乡居民医疗保险。现有的统计情况显示，基本养老保险和基本医疗保险已经将绝大部分人群涵盖其中。然而，当前工伤保险和失业保险的覆盖范围相对较窄，这也是外卖骑手最为缺乏的保障。如果允许外卖骑手单独缴纳职工社保中的工伤保险和失业保险，不缴纳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这样一来，既不会对他们的当期收入产生过大影响，又能为他们提供迫切需要的保障。

2018 年 8 月 18 日，在围绕《意见》举行的国务院政策吹风会上，当时的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副部长游钧着重指出了外卖小哥等群体在遭遇意外事故时保障存在不足的问题。基于此，国家制定了平台灵活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办法，并且开展了职业伤害保障试点工作。“单工伤保险”成为了在“劳动关系与社会保险解绑”这一领域的开创性举措。

此外，对于灵活就业人员来说，若想要参保，就需要承担 28%的社保费率，很多骑手由于经济压力而放弃参保。

针对灵活就业人群参保意愿不高这一现状，王增文提出了调整社保缴纳方式的建议。其一，可以依据收入进行分层，把灵活就业人员的收入分成三档，根据不同的收入来确定不同的社保费率；其二，采取动态补贴的方式，对于月收入低于 5000 元的骑手，实行缴费即补的政策，按照缴费基数的一定比例发放补贴；其三，能够进行缴费方式的创新，例如按单缴费，每单提取 0.5 元进入个人账户，不过这需要建立全国接单数据系统，才能够实现跨平台缴费累计。

大多数骑手学历不高，他们由于不了解社保政策，所以更倾向于选择即时现金收入。王增文表示，能够在社媒平台开设“社保直播间”，让人社部门派驻专员每天进行解答。还可以让社区网格员入户进行辅导，针对 45 岁以上的人群开展“养老账本”可视化培训，以此帮助他们明白缴纳社保的必要性。

此外，王增文提出要建立平台责任量化考核制度，以此来督促平台企业履行责任。可以把社保参保率纳入到平台企业的社会责任评估当中，对于达到标准的企业给予增值税减免优惠。要强制平台披露“社保转化率”，在骑手接单页面上显示历史缴费的累计值，同时建立起职业信用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