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寒

我上学时作文写得挺好，经常参加作文比赛。每次比赛前，我都要先给自己洗脑，去看看最近流行什么样的口号。有一段时间讲究“七不规范”，写作文只要能挂靠“七不”，编造一些故事，比如看到有人随地吐痰，我马上冲过去用手接住那口痰，并且顺带歌颂祖国，这样肯定能得高分。

但很不幸，每次作文比赛我都获得二等奖。因为总有人唱歌比我好听。到现在，我都忍不住要对每次拿一等奖的那个人说，我当年写作文已经够没脸了，你怎么能更没脸呢。

最近几年，时常有自暴自弃的人写出高考 0 分的作文。我看过这些 0 分作文，发现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们的教育不允许表达真实想法，注重的是让你没有想法。接着，用几十年前的教材来告诉你，这个是正确的，那个是错误的。当然，你不同意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会被开除或者得到 0 分而已。

其实只要没有交白卷，批卷者就不可以给出 0 分。我只是想法与你不同罢了。凭什么你想的就是 100 分，而我想的就是 0 分呢？就算没有安慰好，也该有个安慰奖吧。像作文这样没有评判标准，完全凭借批卷人个人喜好给分的东西能进入所谓公平的高考试卷，本身就是有失公平的。

幸运的是，学生们除了看重作文的分数之外，不太看重作文本身。很多被视为垃圾文化的东西，拯救了如今学生那点可怜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很多人的撒谎体验起始于作文。可以说，这是一种情况。而为数不多的说真话体验，是从写情书开始的，这是另一种情况。

从小，作文的范本和教材向学生们传达，文字的用途主要是用于赞美和歌颂，而揭露和鞭策这类行为被视为不积极、向下、阴暗且不符合积极阳光特质的。或许有人会以教材中的鲁迅为例来进行说明，但实际上在教材里，鲁迅所起到的作用也是赞美和歌颂，并且是处于引领唱和的地位。赞美和歌颂本身是很好的事情。谁会不喜欢赞美和歌颂呢？关键在于，我们对于赞美和歌颂的内容是有规定的。例如，我不能去赞美姑娘的屁股，也不能去歌颂小姐的技术。这些种种限制，使得我们的作文，到最后往往全都是假话。

很多人会认为，作文不论好坏，都培养了学生遣词造句的能力。就像对很多人而言，数学即便往高了学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它培养了人的逻辑思维能力。

这样想的人是被教育出来的能力欠缺者。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严重低估了自己的智商。写文章的能力以及逻辑思维能力是天生就有的，人认识字之后，再加上自身一定的阅读积累，自然而然就能写出文章，因为会说话就会写文章。

当然，每个人写得好与坏是不同的，这是无法改变的。并且，逻辑思维能力并非通过做几道数学题就能获得或提升，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你瞧，那些思维缜密、逻辑超凡的骗子大多没上过什么学，而受骗的多数人却能很快算出阴影部分的面积。

我们的教育常告诉你，人类不存在天赋这回事，所有的能力都是教育赋予的。等你从学校毕业之后，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人类没有权利这一观点，而所有的权利都是国家给予的。

很多国家的教育中，并没有专门的作文这一说法。然而，并未听说那些国家的人就不会将学会的词语组合起来写文章。与之相反，我们的作文已经写了好几十年，可人们似乎越来越不擅长写文章了。

回到正题，大量阅读比写大量作文有益很多。写大量作文其实就是准备大量范文去套命题。作文会减弱写文章的天赋，还会在潜意识里告诉人说违心话是正常且必需的，是生存的要诀。后者是作文带给学生的唯一好处，它让学生提前明白现实，讲真话没好下场。而作文恰恰毁灭了很多学生对文学的兴趣。

最后，肯定会有人说我只会推翻而不会建设。要是大家都不写作文了，那又写什么呢？这就是典型的受过教育毒害后所呈现出的逻辑思维能力。很简单，那就不进行书写。书写文章本身是一种兴趣爱好，如同种花和钓鱼一样，不能强求。自然会有喜欢和不喜欢的情况。让喜爱书写文章的人去创作真正的文章，让不喜欢书写文章的人去写情书，让写情书被拒绝的人去写日记，让喜欢写假大空作文的人去担任领导，这样就能皆大欢喜了。

重庆有一条假新闻：韩寒在记者采访时表现反常，他表示自己从没说过高考和上大学不好之类的话，还曾一度因没去复旦而后悔过，但这些已不重要。他只是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或证明自己的方式，不一定非得通过高考。很明显，高考不适合他，但这不意味着不适合大多数人。在未找到更优的选拔人才之法之前，我觉得高考是可以采用的。

该记者未曾对我进行过采访。他为了证明自己文章的观点，臆想出了与我的对话。

我一直庆幸自己没去上大学。我觉得高考必须要改革。我会继续全力地说高考和大学的坏话。

我曾说过，如今的大学如同妓女一般。只要有足够的钱，全国所有的大学都会乖乖地排成一排，任由你随意挑选。你想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要是愿意多花些钱，甚至可以同时上好几所大学。

氛围发生了变化。不要真的还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十几年前，大学生很吃香。然而，那一批大学生已经是极为杰出的了。所以，要抓紧时间去学习一些真正的本领和手艺。

另外，近期有许多记者询问我对于高考作文的见解。我认为，作文属于比较愚笨的事物，高考作文必定是汇聚了所有的愚蠢于一体的。

我们的作文注重培养的是忠顺，而非真性情。议论文这种会对心智进行变态禁锢的文体，必然会随着作文一同被淘汰。

教育的目的中，作文并非教你如何写文章，而是教你如何避免写好文章。作文写得越好，文章往往写得越差，理解他人文章的能力也越差，眼光会变得越短浅，思维会变得越僵化，见识会变得越狭隘。

于是，教育又成功地如教育所愿，把一个识字的文盲送进了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