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深燃

作者|金玙璠

编辑|魏佳

“我是送外卖的。”

急诊科医生冯萧在夜间出诊询问对方职业。每当听到某些回答时，他都替对方倒吸一口凉气。据他回忆，这些外卖骑手来急诊的情况经常是因为外伤和骨折，并且多是由交通事故或者恶劣天气路滑所导致的。

2020 年 12 月 21 日，饿了么的骑手韩某不幸离世，此事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看到这一事件后，冯萧与一般网友相比，显得淡定许多。饿了么称该骑手与平台无劳动关系，网友批判平台冷酷无情；骑手猝死仅能获 3 万元保险赔偿，饿了么又遭批玩弄文字游戏，连骑手所缴保险费都要扣 65%，每天收 3 元，却仅拿出 1.06 元购买人身意外险。

事件最新有这样的进展，饿了么向韩某表示哀悼并给其家属提供 60 万元的抚恤金，之后平台把猝死保障额提升到 60 万元；同时把“蜂鸟众包”APP 中关于保险费用的表述修改得更为清晰，即“3 元服务费是用于为您提供管理及相关支持服务的费用，并非所有的保险金”。

外卖骑手属于平台经济下的非正规就业者类型，像网约车司机、代驾以及快递员等群体也包含在内。当一家家平台型公司运用外包、众包模式，能够迅速招揽成千上万人为其效力，甚至只需在 APP 上申请就能达成时，平台获取了廉价劳动力所带来的资本市场溢价，然而骑手的风险该由谁来承担呢？很多时候，平台不会愿意负责，外包公司也不会愿意负责。最终，这种不愿意负责的行为将风险转嫁给了保险公司，同时也转嫁给了骑手自己。

骑手群体身上发生的一桩桩悲剧告诉我们，探讨互联网平台经济的用工模式很重要，探讨平台上非劳动关系网约工的权益保障问题也很重要。

饿了么平台最终把猝死保障额提升了。在现实当中，骑手若想获得意外险、医疗险的正常理赔，一方面要驾驶合规的车辆，另一方面要遵守交通规则。然而，在外卖系统与数据的“围捕”之下，要满足这一前提并非易事。

平台经济这个大系统还有诸多可做之事。外卖平台系统应当督促骑手遵守规矩，例如禁止他们超速送餐，要将与骑手无直接关联的因素纳入算法之中，给予骑手相对较多的选择权，使他们不再超速、闯红灯和逆行。

骑手受谁管控，为谁打工？

外卖骑手们的雇主究竟是谁，这并非是一个新的问题。然而，当面对饿了么骑手之死这一事件时，平台给出的第一回应是“不存在劳动关系”，将自身应承担的法律责任撇得干干净净。这一点，也是目前以外卖行业为代表的互联网平台用工诉讼案件中的核心争议点。

深燃查看了中国裁判文书网的数据。以外卖行业的两大巨头“饿了么”和“美团”为例，分别搜索关键词“上海扎拉斯信息科技有限公司”（饿了么总公司）以及“北京三快科技有限公司”（美团）。在这些搜索结果中，骑手一方多数要求认定劳动关系。

骑手身穿平台工作服，送餐过程受平台严格管控。这个群体与平台的关系很复杂，同时也很简单。

骑手分为专送骑手（专职骑手）和众包骑手（兼职骑手），饿了么是蜂鸟众包，美团是美团众包，这体现了复杂的情况。背后反映的是外卖平台规避与骑手劳动关系的方式，即通过外包、众包或者代理商等渠道与骑手签订合同，无论是劳动合同还是劳务合同，一旦出现问题，就找第三方。饿了么骑手之死事件中的韩某属于众包大军中的一员。

简单来说，结论是：不论骑手的身份怎样，和外卖平台都不存在劳动关系。平台会在协议里“特别提醒”：平台所提供的是信息撮合服务，和骑手没有任何形式的劳动或雇佣关系，骑手获得的收入是资金奖励，并非“工资”。

饿了么蜂鸟众包特别提示条款

外卖平台煞费苦心撇开骑手，打的是两张算盘。其一为节省成本，无需给骑手缴纳社会保险和公积金，仅五险一金这一项就能节省 40%的用工成本，且美团和饿了么的骑手数量都以百万来计算。其二在饿了么骑手之死事件中暴露得极为明显，即规避劳动法的责任。

高风险职业骑手身上有两座大山，其一为，若骑手发生工伤或其他意外，就只能去寻求商业保险；其二为，只有在公司存在过失的情况下，骑手才能获得少部分赔偿。

目前对于外卖平台和骑手是否构成劳动关系这一问题，各地法院的判例存在不一致的情况。深燃对中国裁判文书网的数据进行了查看，发现骑手要求确认劳动关系并胜诉的案例，通常是因为能够举证外卖员实际上被平台雇佣、管理与控制。例如，有平台管理和控制骑手薪资构成以及工作时间的相关证据，同时还存在早会、招聘信息、培训记录或述职、管理规则等记录。

这揭开了外卖平台用工模式的本质。其表面用工关系看似灵活自主，主流形态为劳务外包和劳务派遣，把骑手的劳动关系转移出去了，但实际上却在进行“劳动关系”的管理。所有骑手都以统一的管理和着装被外界所认知。

时薪 CEO 杨光进行了形容，舆论不能接受的缘由在于，就好像离了婚却还要住在一起，当出现问题的时候又说我们早就已经离婚了，并且表示不负责任。

外卖平台与骑手的关系，在互联网平台经济里并非个例。北京义联劳动法援助与研究中心于 2019 年开展了一次新业态从业人员劳动权益保护的调研。调研的对象是北京的部分外卖员、快递员、同城速递人员以及网约车司机等。调研结果显示，绝大多数平台经济劳动者没有与平台公司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或者只是签订了模糊不清的合作服务协议。

从中国裁判文书网的相关判决结果能看出，多数胜诉案例判定骑手与承包公司存在劳动关系。到目前为止，这种劳动关系的判定难度相较于起诉平台要低。并且在这种情况下，平台依然不用承担责任。

骑手险，保险吗？

非劳动关系的网约工在工作时若遭遇意外，平台会将劳动者推向保险公司，而劳动者通常只能获得一些商业保险的赔偿，且理赔过程较为复杂。这是中国裁判文书网相关判决结果所指向的另一个方面。

在饿了么骑手之死事件里，平台最先的回应是，仅能给予 2000 元的人道主义费用，其余的则以保险公司进行理赔为主。据红星新闻的报道，韩某在每天开始接单配送之前，都会借助蜂鸟众包为自己在太平洋保险投上一份价格为 1.06 元的旅行人身意外伤害险。

网友提供的蜂鸟众包骑手保险单

这唯一的保障是由骑手自费提供的。只要骑手每天接单，系统就会强制要求骑手向平台缴纳 3 元服务费，这是必须要做的，无法取消。那么剩下的 1.94 元去了哪里呢？

蜂鸟众包骑手保险购买说明

网友提供的关于这笔保险说明的截图显示，图中这段表述容易让人理解为骑手被扣除的 3 元都用于购买人身意外险了。然而实际上，平台收取了其中的 65%作为服务费，仅有 1.06 元用于保险。也就是说，一年 365 天的保费是 386.9 元，而骑手个人却需要被扣 1095 元。

饿了么官网的子页面表明，其骑手人数达到 300 万。饿了么的相关人士向红星新闻透露，当下饿了么平台的月活跃骑手为 85 万。若按照这个数字来算一笔账，一年有 365 天，平台从这一渠道能够进账 6.02 亿元。

饿了么骑手之死事件引发发酵后，“蜂鸟众包”APP在此处的措辞进行了修改。其表述为：3 元服务费是用于为您提供管理以及相关支持服务的费用，并非是所有的保险金。

美团外卖在保险方面与饿了么相似。专送骑手的保险是由站点按月进行扣除，并且具体的扣除金额是由站点来决定的；而众包骑手的保险是按天扣除，每天扣除 3 元，其保障时间截止到当日 24 时。

深燃统计显示，两个平台的这份综合意外险加第三方责任险的保额差异不大，主要差异体现在猝死保额方面。饿了么修改前的猝死保额为 3 万，修改后与美团相同，均为 60 万。关于饿了么事件，其最新进展是饿了么向韩某表示哀悼并向其家属提供 60 万元抚恤金，在此之后，该平台也将猝死保障额提升到了 60 万元。

饿了么、美团保险保额 制图 / 深燃

我们将这两份保险与支付宝里的一款综合意外险进行对比，这款综合意外险价格更加便宜，我们来看一看骑手是否被割了韭菜。

支付宝平台一款综合意外险及详情

支付宝中的综合意外险每月需付 37.33 元。此保险在意外身故或伤残时可赔付 100 万。急性病猝死能赔付 20 万。意外医疗可赔付 10 万。还有 50 万的新冠肺炎身故保障以及 1000 元的意外救护车费用。一年的保费约为 450 元。对于骑手来说，自己购买这款保险，能够节省一半的钱，且保障并未打折。

某寿险公司的内部人士李玫分析称，外卖平台为骑手提供的这类短期保险，其保费较为便宜。两个平台的骑手险都具备综合意外险和第三方责任险的功能。然而，对于骑手来说，每年花费上千元购买的这种保险，在实际使用中却显得有些不实用，如同鸡肋一般。

骑手在送餐途中若发生意外，不幸去世的话可赔付 65 万，伤残则赔付 60 万。若意外受伤前往医院就医，最高能报销 5 万元医药费，且没有免赔额，能 100%报销，这两点不存在问题。

第三方责任险中，骑手在配送期间导致他人死亡、伤残或者引发医疗费用时，最高能赔付 20 万，财产损失的最高赔付为 5 万，而美团在此有 300 元的免赔额。保险额度是足够的，其鸡肋之处在于只有骑手合法驾驶才能获得赔付。

这个前提本身是正确的。然而，当放到现实情境中时，许多骑手面临索赔无门的状况。其原因在于，在超速、闯红灯以及逆行的情况下发生事故，保险公司是不予赔付的；而酒后驾驶、无证驾驶或者驾驶无有效行驶证的机动车，同样也不在赔付范围之内。这些情况都属于除外责任，所以保险公司有权拒绝赔付。

2018 年出台了电动车新规。此新规将电动车的时速控制在 25 公里以内。在新的国家标准之下，骑手们所骑的电动车大多属于机动车。这些机动车需要上牌照，并且需要考取驾照。

相关数据表明，平台规定的配送时间在逐渐变短。正因如此，外卖骑手因超速、闯红灯、逆行而遭遇交通事故的数量呈现出急剧上升的态势。在《人物》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中提到，2019 年，中国全行业外卖订单的单均配送时长相较于 3 年前减少了 10 分钟。

平台经济在享受资本市场溢价时，应当加强对骑手的保护。饿了么平台提升猝死保障额是一种进步表现。然而在现实里，要让骑手在出事后能获得意外险、医疗险的正常理赔，平台经济这个大系统还有很多可做的事情。例如禁止骑手超速送餐，将与骑手无直接关联的因素纳入算法之中，给予骑手相对较多的选择权，使骑手不再超速、闯红灯和逆行。

骑手们出路在哪儿？

《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0）》表明，2019 年我国共享经济的参与者人数大概有 8 亿人。参与提供服务的人数约为 7800 万人。以外卖员、快递员为主体的平台劳动者，已经成为重要的劳动群体。然而，当下对于互联网非正规就业群体的劳动保障却极为不足。

美国外卖平台从业者孙邻家向深燃表示，在外卖平台的用工模式方面，美国和中国的差异不大。其指出，美国的运力输出公司正处于刚刚发展的阶段，平台主流的操作方式是自行到各大平台发布招聘广告。

美国法律明确规定，存在两种类型。一种是 w2，其指的是全职员工；另一种是 1099，指的是独立承包商。美国所有有配送业务的平台都属于后者，类似于国内的众包模式。外卖员和网约车司机虽然直接与平台合作，然而他们与平台之间不存在劳动关系。平台不会为他们购买保险，在配送过程中，若出现问题则由个人承担。

但两地存在最大区别，即美国外卖员无需受平台管控。就外卖行业而言，平台不能过度控制外卖员，而只能激励他们，例如在 11：00 准时上线，平台就给予 10 块钱奖励。孙邻家举例进行了说明。

加州位于洛杉矶所在之处，对 1099 法案管控极为严格。倘若平台出现违反规定的举动，那么仅需三个人便可发起集体诉讼，以此控告这家公司侵犯了自身的合法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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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员、网约车司机是否为平台员工，此问题在美国部分地区仍在进行博弈。联邦法律规定外卖员是 1099 形式，但不同州对此有不同定义。例如，加州的州议会与工会一直在探讨这一问题，存在两派观点，一派主张外卖员属于 1099 形式，另一派则认为外卖员属于 w2 形式，应享有这些公司的权益。

孙邻家表示，Uber 是采用 1099 模式的。这家企业在加州拥有 14 万司机，倘若将这些司机都转为雇员，那么增加的用工成本将会是难以想象的。而那些只是想兼职赚点零花钱的司机，不一定全部都支持 w2 模式，因为在 w2 模式下意味着他们需要投入更长的工作时间，并且要接受更严格的管理。

他了解到，有可能出现第三种情况。在这种方案下，外卖员的薪资待遇比 1099 模式要好。例如，公司要承诺外卖员每小时能赚到 20 美金，或者要保障更高的收入。

中美外卖行业各自的努力方向存在差异。美国所需要的是能够确保收入，而中国极为迫切需要的是在骑手安全方面提供保障。

美国外卖与中国的最大不同在于，通常情况下美国是用四轮车即汽车来送外卖的，只有少数几个大城市的市中心由于不好停车，外卖员才会用两轮车配送。并且外卖员在上路之前会给车辆上保险。孙邻家称，美国的外卖平台不会给外卖员额外购置其他保险，而 Uber 新推出了一种模式，为有 Uber 牌照的全职司机购买了额外保险。

孙邻家告诉深燃，美国这些平台不像国内那样去推动外卖员和司机。他认为这是原因之一，在美国，没有外卖员会闯红灯和逆行，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需求。外卖员也会着急，因为系统中有时间限制，但美国外卖平台的执行力度没有国内这么强。平台主要进行正向激励，而非进行管控。这是因为法律不允许平台进行管控。并且，美国服务业的劳动力数量相对较少，所以平台需要留住这些依靠体力来赚钱的服务者。

他表示，在美国做外卖员要比在国内舒服许多。从收入角度来看，以他所在的平台为例，工作 8 小时的司机，一个月的收入在 5 千到 1 万美金之间，这个收入水平不算低。

加拿大的情况与中美存在差异。凯尔特创投亚洲管理合伙人陈洁对加拿大外卖平台饭团进行了投资。据他所述，加拿大的法律规定，外卖平台需按一定比例为外卖员增加保险，其中包含意外险，并且这笔费用无需外卖员自行承担。

对比美国和加拿大外卖员的状况，国内的骑手是被困在了系统之中。送餐时间被压缩得越来越短，这只是一种表象。而其背后，蕴含着商业规律以及消费者的选择。

商业规则中效率至关重要，平台若想拥有更多的数据流水，就必须不断对每一个环节进行压缩。

一些公司为员工提供了“选择”，既保留劳动合同模式，也保留灵活用工模式，不过后者的工资要更高，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诱导。杨光向深燃进行分析，随着平台经济的盛行，用工市场正在逐步进行半软性的全员转换。

平台是规则制定者。如果没有长期利益，就会给予及时的甜头。深燃从多位骑手那里了解到，专送骑手薪资较高，但岗位数量有限；众包骑手更为自由，平台抽取的成数较低，超时会扣钱，投诉会扣钱，然而差评不扣钱，并且众包可以接不同平台的单，也可以注册多个平台的骑手，不受限制。

骑手、快递员以及网约车司机处于平台经济系统之内，他们的最终出路是被外包或者被众包吗？杨光觉得这本质上是供需双方进行博弈的一个过程，在蓝领市场中，大家对于五险一金并不是那么在意，而核心的诉求是在短期内能够让收入有所增加。

于是，数百万外卖骑手被外卖系统和数据所“围捕”，他们疲于奔命，要与死神赛跑，只能不断加快速度，只能更快，更快。不知道他们在何时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们不需要超速，不需要闯红灯，不需要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