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校办厂、厂办校、工学结合、半工半读这些在职业教育领域非常时髦的词语，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使用了。因此，许多年龄稍长的职业教育界前辈经常会说：目前职业教育中的许多做法，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尝试过了。并且他们还认为，今天的职业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在炒过去的冷饭。真的是这样吗？陆定一是“宣传思想战线的卓越领导人”，他倡导创办了新中国第一所农村职业中学。1958 年，他发表了一篇题为《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长文，这篇长文也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任何中国人无需教育专家都能历数今天中国的教育病：教育以考试为中心这一情况存在；教育活动与社会实际相脱离；学生的个体发展被忽视；学生只会死读书且读死书；学生不懂得四体勤和五谷分……像这样对教育的批评在中外教育史上数量众多，新中国成立时共产党人的教育主张正是针对这些症状而提出的。马克思主义教育决策者们以陆定一为代表，他们相信这些现象不仅是教育方面的病症，也是社会层面的病症。这是因为整个社会是由资产阶级构建起来的，而教育作为社会的一个子系统，必然会呈现出“只注重教育而教育，劳心与劳力相分离，教育由专家来领导”的这种状态。要改变这一切，就必须从根本上打破资产阶级思想统治教育的状况。因此，要尝试用马克思主义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去替代资产阶级的教育方针。

教育怎样才能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呢？陆定一没有急于对已采取或即将采取的举措进行解释。身为党内主管教育的最高领导者，他首先展现出了非常专业的一面，通过重新界定知识，一下子抽掉了“资产阶级教育”的基石。他提出了关于知识的一种二分法，即关于阶级斗争的知识和关于生产斗争的知识，并且认为这两种知识都属于实践性的知识。他说：“真正的理论在世界上仅有一种，那便是从客观实际中抽取出来且在客观实际中得到了证实的理论，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称得上我们所讲的理论。”因为知识具有实践的、具体的以及非抽象的特性，所以知识不可能再被少数人所掌控，而应当由人民群众来创造。人民群众参与创造的这种知识，将“现成书本上的知识”与“偏于感性和局部的知识”相融合，形成了“比较完全的知识”。而教育的目的就是要让学生获得这样“比较完全的知识”（毛泽东语）。

当无产阶级教育有了全新使命，即生产与传授全新知识时，资产阶级的旧知识就很自然地开始逐步演变成被反对的对象。那些曾经把持这些知识的知识分子，自然而然地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之后，当这一使命走向极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开始流行起来，张铁生考试交白卷却得到举国上下的褒奖，这就不足为奇了。

在陆定一发表该文的那一年，江西创建了一所新的大学，即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学生无需参加严格的学业考试，只要具备足够的生产劳动经验就能入学。入学后，他们在遍布江西的垦殖场一边参加生产劳动，一边学习实用的生产技术。无论是在理论方面还是实践方面，都为陆定一的文章提供了非常好的佐证。1975 年北京电影制片厂以这所学校为原型拍摄了电影《决裂》。大卫·波德维尔在《世界电影史》中对这部电影作出了如下评价：

毛泽东曾指出年轻人是他的“革命接班人”。但他却认为年轻人不必接受太好的教育，他觉得教育会让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成为优越于其他人的精英。他还认为大学不应该有严格的入学规定，因为那样会把农民和工人排除在外。在《决裂》这部作品里，龙校长是一位对毛泽东主义极为热忱的人。他被赋予使命，接管了一所大学。而这所大学原本的主管人员，不允许那些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农民和工人进入该校学习。

显然，在大卫·波德维尔这个西方人眼中，《决裂》所展现出的教育思想具有极为浓厚的反智主义色彩。事实上，在革命年代的中国，否定学术权威以及否定知识的价值，确实是一件很流行的事情。共产党人反对的并非所有知识，而是不与实践相结合的“现成的书本上的知识”，这是陆定一的话。尽管如此，这类知识毕竟代表人类知识的方向。然而，用今天的标准来看，当时的中国却被认为是一个反智的场域。

电影展示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招生曾经极为火爆。1961 年，其分校数量达到 100 多所，学生人数有 5 万之多。要明白，这些学生都是在传统机制下无缘接受教育的青年！暂且不论共大的办学机制和办学成效如何，仅就其吸引了大量中低知识程度的青年这一点来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从这个角度而言，布迪厄在《再生产》这本书里的论断具有解释价值。所有的教育行动在客观上都属于一种符号暴力，它能够再生产统治阶级或者被统治阶级的文化专断。共产党人所努力做的事情，正是借助文化专断来重新构建无产阶级的实践知识体系，以达到让实践知识对整个知识体系起到领导作用的目的。

只是，理论知识与实践知识真的能被割裂得如此彻底吗？难道只有将理论知识进行抑制，才能够去重构实践知识吗？共产党人为何要特意地将理论知识与实践知识进行绝对的对立呢？教育被提升到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对立的高度，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原因之一。这意味着教育不只是供人读书的机制，它还是一种改造社会的工具。而这正是今天的教育与几十年前教育的最大区别，也是过去的半工半读、校中厂等办学行为与今天的最大区别。

作者简介

作者系江苏理工学院职教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