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庸小说受戏剧影视影响这方面，研究者们进行了不少探究，金庸先生也有一些总结。例如，在他回答严家炎先生的提问时曾讲，“我曾在电影公司担任编剧、导演，拍过一些电影，并且研究过戏剧，这对我的小说创作可能有影响，这种影响或许是自觉的，或许是不自觉的。”随后，他还从戏剧和电影的人物刻画、场面、镜头、舞台以及叙事方式等方面做了一些总结。严家炎先生专门探讨了金庸小说的影剧式技巧。笔者觉得金庸小说对影剧技巧的借鉴，在道具运用方面有明显体现。其中，对书信的运用最为精彩。

道具原本是佛教用语，指的是僧人的衣物器具。之后被现代艺术所挪用，用于指代视觉艺术，特别是在戏剧影视中出现的各种器具。艺术家借助一些关键性道具，去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使矛盾冲突得以演化，增强剧情的张力，从而引发观众强烈的审美体验。书信是在文字产生之后被广泛应用的一种传播工具，用于人与人之间传递信息和表达情感。中国古代的书信种类繁多，内容丰富且美不胜收，它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考金庸小说可知，作者对书信很有喜爱之情，频繁地把书信应用到小说情节里，并且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古典小说对书信的运用方式，把书信提升到了类似影剧式关键道具那样的地位。

金庸先生

笔者依据三联版金庸小说集进行不完全统计，发现共出现了 94 封书信。其中，《书剑恩仇录》有 19 封；《天龙八部》有 16 封；《射雕英雄传》有 14 封；《碧血剑》有 9 封；《笑傲江湖》有 8 封，《神雕侠侣》也有 8 封；《鹿鼎记》有 7 封；《飞狐外传》有 6 封；《倚天屠龙记》有 3 封；《侠客行》有 2 封，《雪山飞狐》也有 2 封。这些信的作用各不相同，内容也不一样。它们的形式多种多样，表现也各有特色，从而构成了金庸小说中一个极具魅力的要素。

二

道具的首要作用是能有效地推动情节发展，还能激化矛盾冲突。金庸小说里的书信有很多都在发挥着这种极为关键且具有整体性的作用。其中最典型的是《天龙八部》中那封由带头大哥写给丐帮前帮主汪剑通的信，这封信决定了萧峰命运的转折。小说的诸多重要情节都是围绕着这封信，尤其是围绕着写信者带头大哥的身份而展开的。在这封信出现之前，萧峰是威震江湖且侠义无双的中原武林领袖。这封信出现之后，他被推到了个人与国族双重情仇的困境里，进而展现出了英雄本色与悲剧命运。

比如在《倚天》中，阳顶天写给夫人的信对故事情节有极大的推动作用。这封信首先向读者解释了明教分崩离析、处于危急存亡状况的原因，它呼应了前文成昆偷入密道、偷袭明教诸首领并诉说往事的情节，让读者清楚地了解了成昆和明教作对的前因后果。同时，小说的重要后续情节，像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从地道中脱困等，都是借助这封信而顺利展开的。并且，信中提到了明教与波斯总教的关系、圣火令等内容，为后来的故事发展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小龙女以剑尖刻在石壁之上的留书，97版《神雕侠侣》剧照

又如《书剑》中陈家洛的母亲写给于万亭的信。需提及的是，这封信在故事里的出现时间较为靠后。带头大哥的信出现在萧峰故事的起始阶段，阳顶天的信出现在张无忌故事的中间阶段，而陈家洛之母的信则出现在小说的较晚时期，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其在情节上的重要性。可以说，整个故事是以这封信为基础构建起来的。因为红花会群雄的是与非、成与败，以及主角陈家洛的国仇家恨和个人私情，都基于这封信所揭示的核心事实，也就是乾隆是汉人之子，并且与陈家洛是一母同胞。还有小龙女写给杨过的那封十六字信，是用剑尖刻在石壁之上的，内容为“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金庸小说中除了上述三封起到整体性作用的信之外，还有许多起到部分情节驱动作用的信。例如在《书剑》里，有陆菲青写给周仲英的信。陆菲青写这封信是为了帮助受伤的文泰来和骆冰夫妇，让周仲英对他们予以照应。文泰来一直将这封信放在身边，却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后来他被捕后这封信被搜了出来。敌人凭借这封信来敲诈周仲英。此信致使红花会与铁胆庄产生了误会，之后又达成了和解，还结了亲，并且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故事。

王重阳致林朝英的信，97版《神雕侠侣》剧照

再如在《神雕》里，杨过和小龙女在古墓中拆开了王重阳写给林朝英的信（这些信总计有二十多封，这里按照一封来进行统计）。信中提到了寒玉床，信里说“听闻极北极为寒冷的地方，有一块名为寒玉的石头，它能起沉疴、疗绝症，应当为我的妹妹去求得。”当时小龙女受了重伤，杨过和小龙女正都毫无办法，而这封信让主角以及读者都心中生出了希望，觉得小龙女的伤势有好转的可能。这是金庸利用书信来推动情节一波三折的拿手好戏。

还有一封信不太为人所注意，那就是《碧血剑》中穆人清写给诸弟子的信。信中说：“我们华山派历来有门规，不准在朝廷担任官职。如今闯王的大业已经成功，我们派的弟子功成身退，在四月月圆的晚上，一起聚集到华山之巅。”袁承志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在京城的处境是十分尴尬的。当时袁承志看到闯军的表现不佳，义兄李岩也无计可施。后面很快会有闯军征吴三桂、败退北京、一路西逃并最终失败的历史情况出现，由于《碧血剑》的情节与明末历史联系紧密，若袁承志继续留在京师，就必须参与这些历史，这样小说就难以继续写下去，所以金庸干脆用这封信把他召走，以便下文情节能够展开。此信除了关乎主角外，还起到了总结书中其他人物归宿以及他们错综复杂关系的作用，像青青、何铁手、阿九、何红药、温氏兄弟、木桑、玉真子、华山门下的其他弟子以及哑巴、洪胜海等。此信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促使故事情节发生转折与发展，同时也归束了众多人物的命运。

赵敏致张无忌的信，03年台版《倚天屠龙记》剧照

书信作为道具，除了能在故事情节方面起作用，还能有效帮助小说塑造人物形象。金庸小说里的书信在这方面的重要作用不可忽视。例如在《倚天》中，赵敏写给张无忌的信：“金盒夹层藏着久存的灵膏。珠花中间是空的，里面有药方。这两样东西早已呈到君子身边，何必如此深忧呢？只是因为这些微物不值得一顾，就赐给婢仆，丢弃在尘土中，这难道是贱妾所期望的吗？”读者读到这封信时，会像张无忌那样恍然大悟。原来赵敏在绿柳庄初次与张无忌相识的时候，就已经把治伤圣药和药方送给了他。这表明那时赵敏就已经有了日后和解的心思。这对塑造赵敏这个知书达理、思虑周密、聪明机变的多情女子的形象起到了极大的加成作用。

比如阳顶天写给夫人的信，用语言塑造了这位未曾正式出场的重要人物的形象。这形象情深义重，慷慨激昂，血性过人，谋宏志远。毕竟明教是高手云集、威震江湖的，其前教主是何种样人，一直是读者心中的一个谜。通过这一封信成就其形象，可见金庸的笔力。

比如鸠摩智的早期形象，有心的读者通过他致天龙寺高僧的那封信能够知悉。只见这封信极为奇异，是用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上面用白金嵌出文字，文字为梵文。从金套中抽出的信笺也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面用梵文书写，大意是说要向贵寺讨求该经，焚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请勿拒绝。贫僧定会用贵重的礼物来回报，不敢毫无所得就轻易拿走。……笺上的梵文是用白金镶嵌而成的，镶嵌的工艺极其精细，显然是技艺高超的匠人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才制作完成的。仅仅一个信封和一张信笺，就分别是两件非常珍贵的宝物。”这一封信就让一个穷奢极欲、盛气凌人、有恃无恐、矫揉造作的假高僧形象生动地展现了出来。他后来真正开悟后曾这样说：“贪、嗔、痴这三毒，一个都没能避免。然而却还把自己当作高僧，表现出贡高自傲、傲慢自大的样子，毫无惭愧之心，也没有羞耻之感。”

一些不太重要的人物，通过他们的书信，读者能很快在心中对其形成较鲜明的印象。例如《碧血剑》里闵子华的信：“水云大师兄，你好。焦公礼之事，小弟已明白是受人欺骗，报仇之类的就此作罢不再进行了。然而昨晚夜里，小弟的戒杀刀突然被万恶狗贼偷走，实在是惭愧至极。倘若寻不回来，我便再没脸面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呈上书信。信上全是白话文，字迹歪歪斜斜，文理也不是很通顺。然而，读者立刻就能感受到，这是一个思想较为单纯、急切地想要为兄长复仇、容易被人愚弄、个性有些慌张但为人还算正直的普通江湖武人。这正是小说赋予他的基本人设。

三

金庸小说中书信具有道具化的特点。这种道具化不仅体现在情节和人物方面能起到种种作用，而且表现在书信自身从内容到形态上，都能给作者带来美感、趣味性以及丰富的欣赏体验。正因如此，金庸虽然大量运用书信，然而由于他才气非凡，能够做到不落入俗套、避免与他人雷同，从而给读者展现出一个精彩纷呈且品类繁复的书信世界。

从篇幅方面来看，在金庸小说中，书信篇幅最长的是阳顶天致夫人的信，字数达到 600 多字。其次是篇幅在 200 字以上的，像带头大哥致汪剑通的信，有 250 多字。接着是丘处机致江南七怪的信，为 220 字。还有陈家洛之母潮生致红花会老总舵主于万亭的信，有 210 字。以及朱聪执笔的六怪致黄药师劝其与全真七子和解的信，是 205 字。这些都属于篇幅较长的。篇幅稍短的有岳不群写给方证大师宣布逐令狐冲出门墙的信，其字数为 180 字；还有袁紫衣伪造的汤沛写给陈家洛的信，字数是 170 字。至于韦小宝写给苏菲亚公主的那封信，既不像情书，也不像公文，以及苏菲亚的回信，由于书中没有全文呈现，所以无法推测其篇幅，但从小说的描述来看，它们应该也都是数百字的长信。

书中常见的信大多是几十个字。比如丐帮汪剑通致属下可击杀乔峰的密书有 82 字；无嗔大师字谕弟子的两封信，每封都 70 多字；田归农致苗人凤的“令爱资质娇贵”那封信正好 50 字；郭靖给六怪留书“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的那封也是 50 字；方怡致刘一舟的“桂公公义薄云天”的信 47 字。郭襄致信给父母，信中说：“爹爹妈妈，女儿去劝杨大哥别自寻短见，劝服他后就归来，女襄叩上。”

公孙绿萼致杨过的枣核藏书，97版《神雕侠侣》剧照

十几字到二三十字的信更短些，像公孙绿萼致杨过的枣核藏书 35 字，霍青桐致父亲木卓伦 26 字，青青致袁承志 15 字。公孙绿萼的信如“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密，务当设法盗出相赠，天竺僧及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霍青桐致信父亲“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紧包围，清兵指日就歼。女儿青上”；青青致袁承志“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寻常百姓？”

阿紫信“大援脱险”，郭靖信“生死与共”，陈圆圆信“阿珂有难”，郭靖洪七公被困时信“有难”，此为最短信

韦小宝的无字天书，1984版《鹿鼎记》剧照

金庸小说中有不少只画图而没有一个字的信。其中最著名的当属韦小宝提醒康熙警惕刺客的那封。实际上这封信并非真的无字，而是有“小”和“子”两个字，这两个字是画出来的。我们暂且把它当作无字的画来对待。

其中一个是《飞狐》里的内容，即官场武林的双料老油条周铁鹪写给胡斐的信。这封信很特别，是真正的无字信：原本纸上没有一个字，然而却画了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的笔致比较粗陋。图中呈现出一个吊死鬼，它在打着手势，并且正在极力劝说一个人去悬梁上吊。

此外有两封无字信。一封是《碧血剑》里的袁承志写给焦公礼的信，信在白纸上画了一柄金蛇剑，让焦公礼在紧急关头拿出此剑，并且在关键时刻现身相救；另一封是《侠客行》中龙、木二岛主，将侠客行图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里，然后投书给少林妙谛方丈。

1982版《天龙八部》剧照

金庸小说中的书信，除了篇幅有差异外，在语言形式上多种多样。有的是文辞雅训的文言文；有的是半文半白的；有的是纯白话文；还有的是通俗已极的口语。比较正式的文言文书信，典型的如陆菲青所写：“你心灵性敏，好学善问，能得你这样的徒弟，实在没有遗憾。然而你有立雪之心，我却没有及时给予教化，三年来我只是滥竽充数，惭愧没有给你带来教益，缘分到此结束，日后或许还有相见之时。”汝之智变颇为充足，然而端凝方面稍显不足。古人常说福慧需双修，日后你安身立命的方法，大概就在修心积德之上。愚钝的陆高止白，岳不群给方证大师的信中说：“我以不具备德行之人，执掌着华山的门户。长久未曾问候，实在是有愧于那清越的音声。近来因为我派的逆徒令狐冲，他秉性顽固恶劣，屡次触犯门规，近来更是结交邪恶怪异之人，与匪类为伍。我岳不群没有才能，虽然对他严加训诫并加以痛惩，但一直没有明显的成效。”为了维护武林的正气和正派的清誉，现在将逆徒令狐冲逐出本派的门户。从现在开始，这个逆徒不再是我们门派的弟子。如果他再有勾结淫邪、给江湖带来祸患的行为，希望我们正派的各位朋友共同诛杀他。在写信的时候，我感到惶恐和惭愧。言语难以完全表达我的心意，希望大师能够谅解。陆菲青和岳不群都是儒生，所以他们写信自然是文绉绉的。

丘处机给六怪写了一封信：江南那次分别后，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七侠以千金承诺，历经万里行程，他们的高义如同云天般高远，海内之人都钦佩不已，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相互看着并击掌赞叹道：没想到古人仁义侠义的风范，又在今天见到了。……两年之后，在江南鲜花盛开、草木繁茂的时候，应当与诸位在醉仙楼头设宴聚会。人生就像露水一样短暂，大梦已经做了十八年，天下的豪杰难道不会笑我们痴傻到极点吗？雅训的文辞蕴含着豪气，很契合一位高道兼侠客的身份。赵敏写给张无忌的那封关于灵膏药方的信，也属于这一种类型。

半文半白书信的典型，有朱聪所执笔的六怪写给黄药师的信。“不久前听闻传言，全真教的六子经过信中的人所言，将要在桃花岛有所行动。我们这些晚辈深知其实有误会之处，只可惜人微言轻，不足以为两家化解怨恨、促成和议。前辈您是当世的高人，只有能与王重阳王真人争胜抢先，怎么能降低身份、自贬身价，与晚辈较量一日的长短呢？昔日蔺相如为避让廉颇而让路，千古以来被传为美事。”豪杰之士胸怀宽广如大海，对于鸡虫之争，不是不能去做，而是自己不屑去做。可以预见，日后全真弟子会背着荆条来到岛主阶下，天下的英雄都会仰慕前辈的高尚道义，这难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吗？”朱聪是市井中的书生，他写信时文白夹杂，引用经典语句，有些语句明显是反用《三国演义》中的“马超虽然勇猛过人，但也只是黥布、彭越之类的人罢了；应当与张飞并驾齐驱、争个高下，还是比不上美髯公的超群绝伦。”还有一封谭婆写给赵钱孙的信。四十年前，他们同窗共砚，一起切磋拳剑，那些情景仿佛还在眼前。迎着风远远思念，想必师兄两鬓虽已斑白如霜，但风采笑貌应当还如昔日一样。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谭婆也是一位读书颇多、文理颇为通顺的武林侠女。

纯白话文的有很多。比如在《书剑》中，徐天宏写给周绮母女的信这样写：“我徐天宏受了伤，幸亏有周姑娘救命。我内心的感激之情，不必多言。如今两位母女得以团圆，前往开封的路程也已经很近了，我先出发一步，希望你们不要见怪。周姑娘救我的这件事，我当然会终身铭记在心，但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半句，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了。”又如雍正写给陈世倌的信：“世倌先生，你刚生的儿子，交来人抱来，让我看一看可以吧。”雍正当时身为天皇贵胄，在信中对大臣的口吻十分随便，也不用客气。郭靖与黄蓉之间有书信往来，且这些书信都是纯白话。例如“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还有“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我不能来看你，但天天想你”。以黄蓉的文化程度，并非不能写出文绉绉的信，她这样写是考虑到郭靖的理解力，所以才给郭靖写这样的信。

金庸小说里有很多是以极为通俗的口语写成的书信。比如虚竹给段誉写信说：“我状况良好，非常好，那种快活简直难以言表。让你白跑一趟，实在是对不起你，也对段老伯失了信，可没办法呀。此信交给三弟。”段誉明白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所以写出来的都是日常口语。另外，木婉清给段誉写信说：“有厉害的人物要杀害我的父亲，也就是要杀害你的父亲，赶紧去救援。”明显能看出木婉清一直生长在偏僻的深山之中，未曾接受过多少教育。老顽童周伯通，他写信的方式就如同在玩耍一般，他给黄蓉写的信“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这恰好体现了他的个性特点。而任盈盈手下那些来自三山五岳的江湖粗人，他们写信的风格粗俗到近乎骂人，就像漠北双熊写给岳不群的“五霸冈上，还你的臭女儿”。

四

书信本身是一种信息传播过程，所以它作为一种特殊道具，在性质上兼具静态与动态。我们既要对其进行静态分析，也要进行动态考察。于是，我们把写信人、收信人、送信人等方面，书信的载体、书写工具等方面，以及传递过程的动态变化等方面都放在一起进行观察，从而发现金庸小说给我们带来了更丰富、更宽广、更深刻的阅读体验。

97版《神雕侠侣》剧照

正如金圣叹在评水浒人物时所言：“一百八个人的性格，着实是一百八样。倘若换作是另一部书，即便让它写一千个人，也依然只是一样。”金庸笔下的书信，每一百封就有一百个不同的样貌，不存在重复的情况。例如，从书信传播的起始环节——写信者这一方面来看，他们的身份、形象、个性各不相同，而且具体到他们写信的动机和出发点，也能让我们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差异性与丰富性。有倾诉衷情的情况比较多，这里就不举例了；有求救的情况，像定闲师太写给定静师太的“我和定逸师妹被困在了龙泉铸剑谷”，郭靖写给黄蓉的“遇到了困难”，杨康写给梅超风的“完颜康遇到了困难，在太湖西畔的归云庄”等；有示警的情况，比如程英写给陆无双的“你们的师父马上就到了，赶紧躲藏起来，千万要记住！”，胡斐写给田青文的“天龙各位前辈来到了辽东，来时是骑马，回去时是御风。”香香公主写给陈家洛的有“不可相信皇帝”等内容；有下战书的情况，像成吉思汗给摩诃末的信中写着“你要战，便作战”，木卓伦写给兆惠的是“抗暴应战，神必佑我”；有决斗的，比如张召重写给陈家洛，那封信满是激愤之语，指责他行诡暗算，不是英雄好汉该做的事，还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间和地点由陈家洛决定；王维扬写给张召重的是“你之所言所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时要在狮子峰相会。如果我败在你手下，任由你处置。神农帮致左子穆的信是下命令，要求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自断右手，折断兵刃，退出无量山剑湖宫，否则无量剑将被斩尽杀绝。黄蓉令老顽童追杀裘千仞的信也是命令式的。无嗔大师致程灵素和另外三弟子的信是宣示遗嘱。华山山洞中金蛇郎君的信笺充满毒计。

此外，有专门用来毒害对方的毒信。例如田归农写给苗人凤的信，那信是夹层藏毒的；神农帮写给无量剑的信也涂了毒药；五毒教给温方达的信同样涂了毒药，其目的就是毒死对方。同时，还有为了欺骗陷害对方而伪造的信，最典型的当属顾炎武等人伪造的吴三桂致吴之荣的信，以及袁紫衣伪造陷害汤沛并寄给陈家洛的信，还有青青用来欺骗温氏兄弟的假信等。有一类信，甚至是被诡称存在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比如黄蓉欺骗了一灯大师的弟子耕夫，谎称有一封洪七公写给段皇爷的信；文泰来也诡称有一封存放在友人处的信，还说如果乾隆杀了自己，此信就会公之于众等。这些写信者的动机和目的各不相同，这正体现了人性的复杂，实在让人既感到恐怖又感到敬畏，既感到惊讶又感到赞叹。

从书信的载体方面来看，使用最多的当属纸，其中有白纸、黄皮纸、破纸、卷纸、油纸等种类；其次是布，有白布、帆布、碎布等区别；还有薄绢；也有极为讲究的，像鸠摩智用的金笺金字，虚竹写给段誉的泥金诗笺；也有直接写在地上的，比如阿绣写给石破天的；在紧急情况下，有刻在砖上的，像香香公主写给陈家洛的；有刻在腰带金环上的，如杨康写给梅超风的；有放在蜡丸里的，像桃花岛黄蓉写给郭靖的；有用黄皮纸叠成猴儿形状的，是老顽童写给黄蓉的；有缚在油菜花上的，是程英写给陆无双的；有放在枣核里的，是公孙绿萼写给杨过的，种类繁多，难以一一列举。

从书写工具方面来看，有使用普通笔墨的；有使用剑尖刀尖进行刻画的；有蘸着血来书写的；有使用隐形药水书写的；还有用简陋的树枝、焦炭等进行书写的。

从传递过程方面来看，那些没有走完传输过程的信很值得玩味。比如写而未成的信，就像杨过写给程英的信、陆无双写了一半又撕掉的信，康熙写给顺治写了几行后转念一想不妥就烧掉的信，王语嫣让阿朱送给慕容复但被段誉打扰而未写的信；还有未能送出的信，例如香香公主用回文写给陈家洛的信，刚交给教长就被清廷侍卫夺去，阳顶天写给夫人但未送出的信；以及送出后中间出岔子的信，像胡一刀托阎基转告苗人凤却被田归农从中劫夺的口信，假史火龙命掌棒龙头送给韩山童但中途被黄衫女阻止的信等。

03年台版《倚天屠龙记》剧照

在金庸之前的中外小说里，有物品的道具化这种情况，也有以书信为道具的情况，这两种情况都曾经出现过。物品的道具化方面，像《红楼梦》中尤二姐的汉玉九龙佩、尤三姐的鸳鸯剑，《药》中的人血馒头，《边城》里的渡船、黄狗和白塔；以书信为道具方面，像《基督山伯爵》中唐泰斯为拿破仑送的信、《水浒传》里摽兔李吉出首史进的信、引发宋江杀惜的信等。金庸先生曾说过，他的作品受到了《水浒》和《红楼》的影响，他喜欢的作家有大仲马、鲁迅、沈从文等。所以，他对书信道具的运用并非是偶然的，而是受到了传统作家作品的影响。不过，他并非是简单地进行模仿，而是让书信道具承担了更多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以及塑造人物形象等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