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认为，中国古代的传统社会是一个安土重迁、流动性低的社会。然而，实际上从明代中期起，伴随商业的发展，普通人的流动和旅行变得极为频繁。

这一时期开始后，白银被普遍当作货币使用。旅游成为了一种门槛较低的商业行为。为旅行提供服务的人数大量增加，依赖旅行业得以生存的人数也大量增加。中国由此进入了“大旅行时代”，也被称作“白银时代”。

在个人能够流动的时代，然而当时铁路交通尚未建立，也没有汽车，人们只能依靠水路、马车甚至步行。在这样的情况下，旅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在路上又会有哪些不一样的见闻呢？

历史学者段志强主讲的是音频节目《白银时代旅行史》，该节目已在看理想 App 上线，大家欢迎扫码进行收听。

- 琐碎的日常与大历史的秘密紧密相连。

讲述｜段志强

来源｜《白银时代旅行史》

01.

个体眼中的社会，才是真社会

必须承认，各类历史学作品对社会结构已给予了足够重视。然而，最为常见的情况是，多数都采用自上而下的上帝视角。例如，政治制度属于社会结构的一部分，可大家在叙述政治制度时，往往是从制度文本开始，上面有相关规定，具体罗列一二三四。这个规定能否真正落实难以确定，对于落实到何种程度也难以知晓，在落实的过程中会出现何种变型甚至反转也不一定能关注到。

但问题不在此处，真正的问题是，对于那些被这些规定所约束的人而言，制度或许会完全呈现出另一种模样，或许只有极为具体的一小部分会与他们相关联。也就是说，对于发起顶层设计的人、参与制度实施的人以及被这套制度所限制的人来说，制度的面貌、目的和意义可能极为不同。

清 姑苏繁华图（局部） 徐扬 绘 辽宁省博物馆藏

我特别希望看到的，是在个体生活中所见到的社会结构。个体生活是极其琐碎的，然而在各个方面都能看到社会的影子。你进行吃饭这一行为，然而能吃到何种食物、以何种方式吃到这些食物、怎样挣得吃饭的钱、除了你自己之外还要负责谁的吃饭，这些都是社会问题。你进行穿衣这一行为，然而衣服的样式色彩、衣服与身份场合的搭配、衣服的生产销售网络，也都是社会问题。

所以我斗胆说，从个体生活看到的社会才是真社会。

作为历史学的学习者，我时常会被问到一些大问题，比如“中国为何会衰弱或崛起”，又比如“假设某人成功或失败，历史的方向将会怎样”等。然而，对于这些问题，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或态度。我知道那样的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有很多种答案。没有答案和有很多答案往往是一回事，这意味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取决于问的人和听的人。就历史而言，取决于过去与现实的错综关系，而不只是与过去有关。

所以，我对那些问题不太困惑。因为那些问题并非单纯的“历史”问题，而是迟早连问题本身都会发生改变，最终变成历史。

我常常困惑的是一些具体而琐碎的问题，是纯粹的、古典式的历史问题。比如古人如何称呼对方，他们怎样看待世界和生命，怎样养家糊口，怎样养儿育女，会面临怎样的人生挑战和挣扎，又会获得怎样的安慰（或者承受怎样的重锤），怎样挣钱（或者挣不到钱）等。一句话，我更关心的首先是人，人的处境、人的挑战、人的选择。

我们只有真的去了解人的处境并且理解人的选择，才能够真的了解社会以及理解时代。要达成宏大的目的，就必须首先关注那些卑微的个体，去问一些琐碎的问题。这其中一方面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琐碎的；另一方面则在于，琐碎之中隐藏着真实的社会。

我们先问些什么问题呢？老实说，有关于衣食住行方面的问题，有关于吃喝拉撒方面的问题，有关于柴米油盐方面的问题，有关于家长里短方面的问题，有关于鸡毛蒜皮方面的问题，有关于街谈巷议方面的问题，有关于三姑六婆方面的问题，有关于医卜星相方面的问题，有关于南拳北腿方面的问题，有关于东邪西毒方面的问题，一派溪山千古秀，三河合水万年流，这些方面的问题我什么都想问。

02.

回归个体，进入历史的沙盘游戏

这样设计节目，老实说我也有些担心。

真实的生活常常是艰辛且艰苦的，有时甚至是无趣和无聊的。我们所说的是“旅行”，而非仅仅是旅游。我们也会提及旅游，那在当时是一种新的风尚。然而，对于当时的整个社会而言，旅游只是一种能让生活更加美好的文化消费，并非是不可或缺的社会支柱。

旅行有所不同，我们所说的旅行指的是社会移动。倘若没有这种移动，就不会有社会本身。然而，出门去旅行可不像旅游那般有趣。你或许会带着生存的压力以及戒备的心理踏上旅途，途中可能会遭遇各种无法掌控的意外状况，甚至有可能从此便没有了音信，不知去向何处。

清 姑苏繁华图（局部） 徐扬 绘 辽宁省博物馆藏

出门之前，你或许会绞尽脑汁去打听路上的状况，或许能从邻居那儿弄到一个破旧的手抄本，上面记载着路程的远近。要是不识字，或许会先把一段路程歌背下来，凭借几句口诀就能行走天下。你得整理好行李，备好旅费，最好能约上几位同行的伙伴，接着查看黄历，挑选一个好日子再出发。

在路上，你有时会选择坐船走水路，有时则走旱路。不同的水路有着不同的船只，驾驶船只的船家也都有着各自的心思。河道上的水闸和关卡，都需要去应付。北方冬天河水会结冰，南方雨季水位会暴涨，这些情况都会带来麻烦。走旱路的话，步行会很辛苦，而且还有行李。雇车或者雇骡子，都需要花费很多钱。翻山时担心挑夫会偷你的东西，住店时又担心店家会引来贼人。下雨没处躲没处藏，风沙来了只好吃土。

我所担心的是：我们节目所描绘的并非那种浪漫且带点叛逆的旅行，要知道叛逆也是一种浪漫。在历史中的旅行，有许多枯燥的细节以及单调重复的故事，而要了解这些，或许需要一点耐心。

当然旅行存在乐趣。都说在家有诸多好处，而出门一天则较为艰难，实际上也可能是在家受到诸多管束，出门能获得一日自由。尤其对于许多女性而言，平日里的活动空间较为有限，倘若有机会到寺观去烧香，甚至像我们节目里所讲的那样远赴泰山进香，那便是能够载入个人生命史册的自由时刻。

旅行是一种公共行为。在路上时，你会与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并且你会利用由他人设立和维护的各类设施。你会暂时离开原本的生活圈子，进入到一个陌生且不太确定的环境中。与此同时，你以旅客的身份成为这个环境的一部分，成为大大小小的“旅行共同体”中的一员。

这些旅行共同体可以是在同一条船上的渡客；可以是在同一家旅店某一夜晚的住客；可以是在某家饭店临时的拼桌；甚至可以是在同一条山路上的行旅。年轻时我曾在深夜攀爬华山，目的是到山顶看日出。山路上的人们起初稀稀拉拉，互不相见，但后来慢慢就凑到了一起。将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当然就是黑暗和恐惧。旅行者们偶然相遇。旅行共同体兴起又消失。在缘分的聚散之中，展现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实联系。

如果你已做好准备，那就把历史想象成一个极为巨大的沙盘。以往我们始终站在其外部对这个沙盘进行俯瞰，能够将其一览无余，并且还能指指点点。而现在，我们要转变为小小的塑料人，亲自进入这个沙盘之中，去行走，去乘船，去短暂停留，去住宿。

鸡声在茅店伴着明月，人迹在板桥覆着霜。让我们在白银时代的风尘野路以及江湖扁舟中相见，在大江南北的驿馆和客栈中停留，与行色匆匆的举子客商相会。我们于路上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