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不少网络流行语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不断冲击着我们的视野。取得一点小成果时会说“yyds(永远滴神)”，感到一点点小激动时会说“awsl(啊我死了)”，一遇到困难就会说“大无语”，稍有一点起色就会说“杀疯了”，无论是赞叹还是嘲讽，说一句“绝绝子”总是没错的……像“笑死”“美爆”“丑哭”之类的表达更是每天都能见到，一直萦绕在耳边。

其实，这一类流行语并非新兴的语言现象。在历年的网络流行语中，常常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像“我太难了”“奥利给”“洪荒之力”等等。以往它们是暗潮涌动的，而如今则变成了汹涌澎湃的。

这样的流行语背后存在着怎样的共性呢？为何它们会成为一股无法阻挡的语言潮流？它们又会对汉语表达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语不惊人死不休泛滥开来，它已没有太多表达价值

上述流行语的语义都有极度夸张的特点，它们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通过极致性表达来达成大众广泛传播的效应。实际上，在日常语言中，高程度表达是很常见的，像汉语里的“很”“非常”“特别”“极其”“厉害”等词语就属于此类。然而，网络语言呈现出两个明显的特点：其一，极致表达大量出现，带有浓厚的夸张色彩；其二，随意使用最高级，使得语义严重贬值。

在人类社会里，“死亡”这件事是人人都惧怕的。因为死亡禁忌，人们不愿意轻易提及和“死”相关的事情。所以，在日常语言中，一旦要用“死”“要命”来进行形容，那就必定是很少出现的极为极端的事件，并且通常还带有负面的意味，例如“累死”“忙死”“穷得要命”“疼得要命”等等。在网络流行语中，“生死”不再有重要关联。人们常常表现得像是要寻死觅活一样，既能“哭死”，又能“笑死”，既能“美死”，也能“丑死”。“awsl(啊我死了)”这样的表达更是经常挂在嘴边，一天下来都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仿佛生死般的情绪起伏。

在物理世界里，“爆炸”会伴有声、光以及能量的瞬间释放，这种现象极具感官上的冲击力。所以，“爆”“裂”“炸”“毁”等这些语素也演化出了很多夸张的用法，并且成为了网络上极致表达的宠儿。像“这个研究让全世界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令人震惊！这样的言论完全违背了正常的观念”，这类耸人听闻的公众号标题在各处都能看到。“我裂开了”常挂嘴边，谈笑间仿佛硝烟弥漫；“原地爆炸”也挂嘴边，谈笑间好似战火纷飞；“演技炸裂”常挂嘴边，谈笑间一片硝烟；“口碑爆棚”也挂嘴边，谈笑间满是战火。

在神话世界中，神仙象征着尘世难以企及的至高神通。然而在网络语言里，他们却被网民们拉到了凡尘之中，用以表达极致的程度。学校里存在着“学霸”“学神”，演艺圈有“男神”“女神”“小仙女”，报道里出现了“神展开”，新闻里有“神转折”……当然，神通依然存在，他们都被称作“yyds(永远滴神)”。

这些极致表达与传统程度副词相比，因其具有生动形象的隐喻属性，所以具有更大的新鲜感和冲击力，同时也带来了语词世界的“通货膨胀”。在经济领域中，不断发行大额货币会致使物价飞涨，使得货币越来越不值钱。在语言世界里，极致的表达大量涌现。如果不区分实际情况而到处滥用这些表达，就会引发“语义贬值”的情况。也就是说，语词会失去自身的确定内涵，甚至会变成一个纯粹的语气成分。

我们考察一下 yyds（永远滴神）的演变历程。yyds 最先在电竞圈出现，被游戏主播用以赞扬电竞选手那出神入化的游戏操作。之后它扩展到了饭圈，被粉丝用来夸赞爱豆（偶像）的杰出表现。出圈之后，yyds 的应用场景持续拓展。它不但能够用于赞美人物，还能用来赞美国家、机构、组织等，进而延伸到事件、事理、事物等方面，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作“神”。与之相对应的是，“封神”的门槛在不断降低，只要稍微有一点优点，都可以用 yyds 来形容，例如“初三 14 班 yyds！”“盐水棒冰 yyds！”“《黑猫警长》yyds！”到了这一步，yyds 已然变成了一个常用词，且主要是用来宣泄情绪的，其表达价值并不高。

极致表达是增强网络情感交流的重要补偿手段

网络交际中的极致表达形成了一种流行趋势，这种趋势势不可挡。其主要根源是语言使用和传播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

网络传播媒介发展迅猛，极大拓展了人们的社交范围。在网络社交尚未成熟之时，我们的口语交际对象仅仅是数量有限的亲朋好友，书面语交流主要是单向接收纸质媒体上的规范表达，特定语言单位的使用频率和传播速度都很有限。一个语言表达若要成为社会流行语，通常需要经过长期的口耳相传以及媒体的发酵，之后才能崭露头角。传统时代留下的流行语经过大浪淘沙，往往文质兼美，能够流传久远，甚至会进入词典，成为现代汉语的有机组成部分。网络时代，每个人都有众多社交好友，都在微信、微博、等社交软件上展现文采、抒发豪情。一个新鲜的用法以几何级数的病毒式方式传播，在短短一两天内就能在全国流行起来。依据语用规律，一个语言形式的使用频率越高，其适用的场域就会越宽泛。然而，语义会泛化，语义也会贬值，且贬值情况会越发严重，新鲜感会迅速消逝。众多极致表达轮番登场，可它们往往只能在短时间内引领风骚，大概也就三五天的样子。因为变换速度快，升级换代频繁，所以给我们留下了极致表达汹涌澎湃且势不可挡的印象。

网络交际有一个重要传播特点，即交际双方不在同一空间，无法交流现场信息。这使得表情、手势、体态、语调等语言外因素无法被察觉，而这些因素主要用于情感交流。交际活动的主要目的是“表情达意”，网络交际可以“达意”，但在“表情”方面存在很大不足。网络语言为弥补缺憾，发展出很多特有的传递情感的手段。例如有五花八门的表情包，还有“哈哈”“呵呵”“呜呜”等拟声词语的活用。只要我们细细体察，就会发现极致表达也是增强网络情感交流的重要补偿手段。极致性词语除了具备程度方面的意义之外，更多的是用来表达情绪。“神”“哭”“死”“疯”“爆”这些语素都带有形象的色彩以及情感的色彩。说一个人是“女神”，这不单单是在夸赞她能力突出，更是在表达一种敬仰的情感；说自己“笑死”，主要并非是在说事情有趣，而是在对自己的强烈情绪进行渲染。这些情绪无法借助现场的因素进行有效的表达，所以只能借助夸张的语义来曲折地传递它们。

失去表达丰富性的同时，也就失去了表达的精确性

极致词语大量被使用，这是网络传播的特点所带来的。这种情况显然会给我们的语言表达带来一系列的影响。

首先，无论何种情况都被视为最高程度，这样就失去了程度表达的意义。世界具有丰富的色彩，事件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形态，人物拥有性格迥异的特点，事物展现出千姿百态的模样。倘若都用“奥利给”或者“yyds”来一概而论，那么在失去表达丰富性的同时，也失去了表达的精确性。通货膨胀发展到最后，小面值的货币会如同废纸一般退出流通。同时，大面值的货币也丧失了客观衡量商品价值的功能。最终，整个经济体系会走向崩溃。

其次，大量的极致词语，一方面语义泛化，缺少明确的语义特征；另一方面在语形上往往“粗制滥造”，没有语言美感和语言智慧。像 yyds、awsl 只是拼音缩写，“夺笋”“碉堡”是没有营养的谐音梗，而“笑死了”“美哭了”“杀疯了”“我太难了”更是简单的口水话。语言如果没有文采，就难以长久流传。“它兴起的时候蓬勃兴盛，它灭亡的时候迅速消逝。”在一番热闹的景象结束之后，留下的或许就只是遍地的垃圾。

更值得警惕的是，滥用极致词语会给我们的思维活动带来深远影响。语言既是交际的工具，也是思维的工具。语言不仅是思维的工具，还会对思维过程产生很大的反作用。这种反作用难以察觉，却在潜移默化中进行，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一代人的思维品质。

滥用极致词语会诱导出简单化的思维方式。我们观察对象和思考问题所依靠的语言如果简单粗暴，那么思维也会随之简单粗暴。如果下意识之间跃出脑海的都是极致性词语，就会让我们不再去辨析对象之间的精细差别，也不再去体会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语言将简单的表达模式强加给我们，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语言的奴隶。我们不再追求极致的完美，不再追求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再追求做事游刃有余的状态，不再追求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不再追求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因为“yyds”已经将所有这些都包含在内了。

滥用极致词语会致使思维活动呈现情绪化倾向。重要的并非事物的本质特征，而是主观情绪的宣泄。长此以往，人很容易让情绪表达比事实表达更重要，甚至会忽视事实，将本能的情绪反应置于缜密的理性思维之上。

咬文嚼字，所咬嚼的是生活的滋味，所咬嚼的是思维的品质。在流行语脱口而出之前，让我们停下脚步慢慢思考，是否存在更贴切、更精致的表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