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之旅系列（30）

——谁使弥尔顿成为经典

汕头大学 成海鹰

谁让弥尔顿成为经典呢？（《西方正典》，第 23 页）在这个问题中出现的弥尔顿这个人，即便可以换成我们文学经典清单里的其他人，像李白、杜甫、莎士比亚等等，可这确实是一个真实的问题。美国文学理论家布鲁姆在以莎士比亚为中心的《西方正典》研究中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促使我更早地将弥尔顿当作阅读对象写进了自己的读书手账。

布鲁姆（1930一）

你翻开记事本就能看到的那个名字，它形成了一种压迫感，你只得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已经蒙上薄尘的《失乐园》，尽管你之前早已读过渡边淳一的现代模仿之作《失乐园》。有趣的是，真正的经典总是被插队者挤到后面，仿佛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这件事实际上关乎我们应该读怎样的书，这是一件大事，得好好梳理一下。我先说一下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爱默生于他名为《阅读》的演讲稿中提出的选书三原则。其一，不读出版时间未满一年的书，因为好书才能留存下来；其二，只读名著，不读其他书，原因与前面相同；其三，给出了一份爱默生认为值得努力去阅读的“名著”清单。（《爱默生传》，第 481 页）即便不奢望自己成为爱默生那般的思想家、演讲家、文学家，我仍觉得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清单。这个清单被誊抄在我们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我们可以不时拿出来勾画一番，以追踪进度。我是有这个清单的，就我的藏书、读书以及参考书目而言，只要读过一本书，就能够把它写进自己的参考书目。这个书目扩容有一个重要缘由。某个人嗜读传记，对传主的阅读史通常特别留意。只要有一些新的内容在自己的经验之外，就一定会在藏书或读书这个环节加以弥补。不过，对于爱默生的观点，自己也不完全赞成，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参考。试想，如果阅读只能局限于经典，那么读书就未必是一件有趣的事了。还有，现代如何走进未来的历史呢？书单变得越来越长，感叹着余生有限。于是，每天挤出极为宝贵的时间去加强锻炼，把身体练得很棒。在努力为盛世尽参与贡献的同时，也能够作见证，这样一来，多读几本书的目标也就顺带着完成了。

渡边淳一（1933一2014）

爱默生这个选书三原则的要点，还有两个读《爱默生传》能留下印象且必须补充的细节。其一，1847 年爱默生进行了英国之行。他抵达了当时藏书达 42 万册的大英博物馆。那里的书架满满当当，且书架连接起来据说有 12 英里长。爱默生不禁惊叹道：“有这么多书，都不知该读哪一本了。”我们到任何一所大学的图书馆，都会有那种被淹没而不知所措的感觉。我的经验是，先找到你来图书馆想找的那本书就好。经常来图书馆，你就不会慌张了。还有一件事与爱默生这次到英国旅行的目的有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去英国是为了寻找一条能够鞭策他并使他达到人生巅峰的鞭子。《爱默生传》第 481 页提到，这条鞭子力道很强，让站在美国文学史和思想史顶峰的爱默生情不自禁地感叹，自己已经找到答案的问题是“英国为什么是英国”。《爱默生传》第 501 页表明，这个系列演讲后来集结成书出版，他的观察所得以及阅读体会都被包含其中。如今，这本书仍然是我们激励自己抵御平庸和躺平的最佳读物。

大英博物馆

现代生活中的人都很忙，我也不例外。谁的舞步能不跟着时代的节律舞动呢？谁会只在池子边上看着，只揣着自己的红舞鞋呢？我们看似在清醒地跟随，慢慢的，脚步就会有些不稳，要找些目标给自己信心和勇气，似乎还是沉浸到书的世界中更能切中要害，这样我们能容易分辨出哪些是教训哪些是经验。来看看爱默生的话，这其实与我们今天要说的传主有关。他说：“你能把弥尔顿、莎士比亚和柏拉图这三个人的生命从历史中完全抹去，使他们不存在，那么你将会使这个世界变得赤贫。”（《论自然·美国学者》，第 128 页）若按重要性排列这三位文学巨匠，弥尔顿的不可或缺性是毋庸置疑的。弥尔顿对后来者产生了这样的影响。我要再举一个人，即小说家奥威尔，他在《我为什么写作》中回忆了自己的文学悸动时刻：他在大约十六岁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了单纯词语本身所蕴含的乐趣，也就是词语的声音和联想。比如《失乐园》中的这两行：这样他艰辛又吃力地/向前：他艰辛而又吃力。（《我为什么要写作》，第 99 页）这体现了布鲁姆一再强调的观点，即弥尔顿在经典中的地位是永久的。（《西方正典》，第 144 页）

弥尔顿（1608一1674）

弥尔顿于 1608 年出生在伦敦布莱德街上那座以“展翅鹰”为标志的家庭宅第中，他拥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倘若将欧洲近代文明的发展视作一出大戏，文艺复兴充当序幕，十七世纪英国革命和工业革命构成第一幕，那么弥尔顿便是承上启下的重要角色，他在序幕结束时最后登场，并担当了第一幕的主要角色。这个家庭是伦敦人的，其家庭条件很不错。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出生在富足的环境中。家教也非常优秀。所以在 1624 年他进入剑桥大学读书，1632 年拿到了硕士学位。当时英国人普遍识字率很低，大街上有很多文盲，连重要人物也不例外，那些不会签名的就用自己家族的徽章来表示知晓和同意。这是真实的情况。爱默生对大英博物馆的丰富藏书感到惊叹之时，他还给出了当时在伦敦所观察到的一个细节，那就是“英国人的识字率低得令人惊讶，大约有 40%的人不会书写自己的名字”。（《爱默生传》，第 474 页）若往前推二百年，这个数字想必会更加令人震惊。

弥尔顿拥有文科硕士学位证书，心中怀着宏大的志向，想要为人类的进步贡献力量。他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国教会担任牧师，然而没过多久就难以继续下去了，原因是这份工作太耗费时间。他下定决心辞职并回家进行自我学习，在与父亲交流自己的想法时，他思考的是，从此以后要做的事情是将文学、历史、哲学等各门学问以及各种艺术融合贯通，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精通多门学问的通才。（《失乐园》，第 7 页【译本序】）他的这个人生目标，唯有他的父亲能够理解。我们读《红楼梦》时知道，曹雪芹曾说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的“练达”，意思是阅历多且通达人情世故。这种非凡的见解与理想目标相互结合，促使了这位旷世奇才的诞生。

弥尔顿的出生地——伦敦布莱德街

弥尔顿征得父亲的同意并拿到生活费后，便隐居在伦敦东郊的乡下。他用了六年时间博览群书，最终成为了一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大学者。不得不夸赞这个爸爸，他和儿子一样叫约翰·弥尔顿，他是古典文学的学者，同时还是当时著名的音乐家。由于曾经当过公证人，家中收入较为丰厚，他坚定地支持着儿子的人生理想。儿子完成了六年的自学修业。这个别人家的老爸给儿子送了一个自修毕业礼物，是“意大利之游”。时间从 1638 年 5 月开始一直到 1639 年 8 月结束，长达十五个月。老弥尔顿衣食无忧，但余钱并不充裕。为了给儿子凑够去意大利的费用，这年 4 月，家中出售了在圣马丁堂区的房产。而立之年的儿子很争气，在当时世界的文化中心意大利声名远扬。当时的意大利人认为，希腊以荷马为夸耀，罗马以维吉尔为夸耀，而英格兰可以以弥尔顿为夸耀。这是弥尔顿意大利之行的最大收获，得到了众多鼓励，他想成为大学者的信心也前所未有地增强。这就是玉树庭兰的家风自然会结出的丰硕成果。

儿子在给父亲的信里，表达了深深的感激之情。他说：“父亲，你没有让我去走那康庄大道，没有让我去走那条获利机会大很多、发财致富的希望不断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道路。”（《从莎士比亚到奥斯丁》，第 130 页）不得不说老弥尔顿爸爸这个角色当得很出色。老爸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呀。鲁迅先生于 1919 年创作了一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从隔了一百多年后的视角来看，这篇文章依然意义重大。他呼吁人们要认识到父爱的真正内涵，即先从觉醒的人开始，让自己的孩子获得解放。自己要背负着因袭的重担，用肩膀顶住黑暗的闸门，把孩子送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之后让孩子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鲁迅散文》【1】，第 402 页）我们的孩子能否从父母处享得此权利，又将此权利交给他们的孩子？这是一件极为伟大且要紧之事，亦是一件极为困苦艰难之事。（《鲁迅散文》【1】，第 413 页）若都能如此，社会确实进步了啊。

鲁迅（1881一1936）

弥尔顿带着父亲满满的爱意畅游意大利，他在各大城市与“一切主要的文人学者和艺术家见了面，并且让他们倾倒。他这次的意大利之行，作为文旅经济的经典案例是值得称赞的。读者对他的《失乐园》中写堕落天使取景意大利的那一段记忆深刻，他们虽有天使的容貌，却沉沉地躺着，像秋天繁密的叶子般稠密，纷纷飘落于华笼柏络纱的溪流之上，那溪流两岸古木高耸入云，枝丫相互交错。《失乐园》（第 17 - 18 页），著名翻译家朱维之先生作为译者留下脚注，写到这个地名本身有浓荫蔽天的意思，弥尔顿 1638 年曾亲自游览此地，这几行原诗以音调铿锵而闻名，是《失乐园》的有名片段。这里提到的是佛罗伦萨附近著名的瓦隆布罗萨修道院，它是避暑胜地，吸引了后来者纷纷前来打卡。赫赫有名的人有华兹华斯（1837 年）、玛丽·雪莱（1842 年）、勃朗宁夫人（1847 年）等，这些文学奇才们也加入了寻幽探胜的行列。

瓦隆布罗萨修道院

弥尔顿的文学才华和写作能力在他青春时期熠熠生辉。然而，除了在早期的一首纪念未知名女士的爱情诗中，他表达了从自己心中弥漫出的对心上人的爱意之外，在实际生活中他并未有过什么行动。这些爱情诗保持着文学作品在事实与虚构之间游走的特性，难以作为了解诗人生平各种材料的依据。这使他老大不小时才启动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蒙上了阴影。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玛丽·鲍威尔。从他的传记可知，在 1642 年的五朔节，他还是单身汉时，为自己安排了一次去乡下的行程。一个月之后，这位已婚男子带回了一个少女，她的年纪只有他的一半，不懂事，很美丽却很任性，喜欢吵吵闹闹，不喜欢夫家的清静和严肃。（《失乐园》，第 9 页【译本序】）估计主要是因为弥尔顿沉默寡言的性格，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一个月后，新妇借着回娘家的时机，便一去不复返了。她既不回信，也不理人；派人去接她，她也不来。两年之后，她想通了，自己回到了家中。弥尔顿并没有计较之前的事情，他们重归于好。可惜的是，玛丽在生育第四个孩子的时候早早去世了，他们一起生活的时间还不到十年，并且育有三个女儿。

弥尔顿对婚姻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能有助于他“希望永不妥协地继续自己的研究”这一状况不被打破就行。玛丽去世四年后，弥尔顿 48 岁，此时他已双目失明，还有三个年幼的女儿。28 岁的凯瑟琳·伍德科克走进了他的生活，随后他决定再婚。这个年轻且温柔的女子与诗人感情深厚。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仅仅十五个月。在此期间，诗人为她创作了一首十四行诗，这首诗很著名且很罕见，主题是爱情，名为《梦亡妻》，其开头一句是“我仿佛看见了才死去的结发圣女。”《弥尔顿十四行诗集》第 106 页提到，这个曾重新快乐起来的丈夫，其世俗生活的欢乐被死神终结了，之后他便更深地沉浸到了吟诗以及学术研究的岁月当中。弥尔顿最后十四年的个人生活中，有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在 1663 年第三次结婚。54 岁的诗人娶了一位年轻女子，她很温柔，当时 24 岁，名叫伊丽莎白·明歇尔。他们婚后没有留下子嗣，但生活很稳定。伊丽莎白后来成为了弥尔顿的遗孀，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她保全了自己和诗人共同生活的住屋，使那里变成了弥尔顿博物馆，在如今伦敦文旅经济的版图中，产生了无可估量的综合效应。

弥尔顿晚年像

最后十四年在写作信仰方面，盲诗人有着雄心勃勃的工作计划。其中包括完成一本英国史，创作《失乐园》，编纂一本拉丁语词典这三项主要内容。他在伊丽莎白营造的平静氛围里逐步推进这些工作。尤其对于这个浩大工程中的第二项计划，他不仅完成了任务，还超额完成了，将自己有限的残生都投入到了吟诵三大诗作《失乐园》《复乐园》《斗士参孙》上。这三部诗作是十七世纪人类文学的里程碑，也是十七世纪英国革命的丰碑，它证明了他从未置身于自己的时代之外去写作。弥尔顿对于写诗有句名言，即谁若希望自己能成功写出值得称赞的东西，就必须让自己成为一首真正的诗。《失乐园》（第 26 页）中，弥尔顿活成了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他用余生精心构思，虽遭遇困扰和打击，但这位失明老人平静且有尊严地将吟诵当作信念。每一句从他有创造力的心灵奔涌而出的诗句，都如闪闪星斗般缀满人类文明的星空，在后世永恒的仰望中幻化成最美的人类心灵图景。

弥尔顿故居

弥尔顿凭借史诗写作而获得诗名，实际上他还是一位政论家，他的政论文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能启迪人们的智慧。在那本较为轻薄的小册子《论出版自由》里，他向我们阐述：“我们的信仰和知识，就如同我们的肢体与面容一样，越是运动就越健康。”（《论出版自由》，第 40 页）他坚信我们这样的一生会过得如同一个快乐的梦。他将人生视作一场赛跑。在这场赛跑里，倘若不流汗、不吃灰，就绝对无法获得不朽的花冠。（《论出版自由》，第 19 页）他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跑进了经典作家的行列。

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

让我们，也跑起来吧。

2025年3月11日于汕头大学

（作者为汕头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文学伦理学）

图文丨成海鹰

编辑丨韩熙

审核丨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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