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蓉 52 岁，她和女儿一同夺得某手游全国大赛四川省成都赛点的冠军，而杨秀蓉本人获得了决赛的 MVP。（受访者供图）

2023 年，杨秀蓉 52 岁，她在游戏圈的存在感迅速提升。在虚拟世界中，她凭借“夕阳红阿姨”“大浪”的名号被大家所熟知。并且，她与另外 4 名 50 岁以上的玩家一同组成了“夕阳红”战队，还与职业选手开展了友谊赛。

经常与她并肩作战的是女儿“小浪浪”吴思佳，是她把母亲带入了这个领域。在第六届王者荣耀全国大赛中，她们参与了三场线上赛。每赢得一场比赛，她们都需要面对水平更优秀的对手。后两场比赛，她们都有一些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翻盘的情况。在进入游戏之前，杨秀蓉难免会产生紧张情绪。然而，一旦进入载入界面，看着母女二人的 ID，她就仿佛变成了电竞场上的专业选手，将外界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第三局比赛已经结束。杨秀蓉获得了 MVP。在那场比赛中，她英雄选得很不错，将对方克制得非常严密。

吴思佳记得那天，妈妈很高兴，手都舞动起来了。她熟练地点击游戏里的分享键，接着在弹出的朋友圈编辑器里，向认识的人宣告，“女儿带我拿冠军”，脸上满是骄傲。

辅助“闺蜜”，原来是一个阿姨

52 岁的杨秀蓉被女儿吴思佳拉入了王者峡谷，到现在已经有 7 年了。2016 年吴思佳大学毕业，之后她入职了一家成都的国企。这家国企的日常工作周期是交替的白班和夜班，还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因为离家太远，有时候她一周才回家一次。所以杨秀蓉见到女儿的时间并不多。

那年，王者荣耀开始流行起来。吴思佳为了能和同事们融洽相处，也下载了这款游戏。玩了一周之后，吴思佳回到家向妈妈推荐这款游戏。一开始，杨秀蓉对它不太感兴趣。在此之前，她接触过几款像贪吃蛇、消消乐这类的休闲手游，她觉得这些游戏难度太低，没什么意思。所以当吴思佳说给她下载时，她觉得反正自己已经有游戏在玩了，没必要再玩别的游戏。

吴思佳为她安装了游戏。她凭借年轻人上手快的优势，辅导妈妈入门。她告诉妈妈该出什么装，买什么装备，做什么铭文。

起初，母女二人不在同一频道。吴思佳开始冲击更高段位时，杨秀蓉玩得极为佛系。转变在被女儿拉着打双排之后出现，杨秀蓉开始感受到游戏中丰富的乐趣，能开麦聊天、交流战术，这颠覆了以往的体验，不再是独自一个人单打独斗。通过打游戏，她与女儿的距离拉近了。比拼策略和技术的对战，也激发了杨秀蓉的挑战欲。很多个凌晨，吴思佳都能在好友列表里看到正在单排的妈妈。

后来，吴思佳开始从事游戏直播工作。杨秀蓉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待在女儿的直播间里。当出现缺粉丝配合或者打得不好的情况时，杨秀蓉就会上场去打辅助。

南方周末记者在采访前的两个晚上，忙完各种杂事回到家里后，杨秀蓉没有忘记拿起手机玩上几局。到了赛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抓紧时间进行冲刺，将三个账号中的其中一个账号打上了王者的段位。

这些年，杨秀蓉渐渐发觉，自己打游戏不但比那些“很菜”的粉丝厉害，还比女儿工会里的其他很多主播水平高。并且她给女儿做了一段时间场控，已然熟稔。在 2022 年，杨秀蓉自己开了大半年直播，每天中午开始开播，下午五六点结束。吴思佳为妈妈进行宣传，说“我妈妈在开播呢，我妈妈会打游戏。”她的粉丝这才明白过来。那个时常出现的辅助性质的“闺蜜”，其真实身份原来是一位阿姨。

杨秀蓉在直播间与来自全国各地的玩家交流，甚至还与国外的玩家交流。许多年轻人对她讲过这样的话：“要是我的爸爸妈妈能这样陪着我就好了，我真的很羡慕有你这样的妈妈，会支持孩子打游戏。”

她观察这些玩家，大部分人都很自律，他们会说“我明天还要做什么工作，还要学习，还要考试”，也会说“再玩两局，我 10 点睡”，能够在虚拟世界与现实生活间自如切换。还有孩子会抱怨“要是我妈妈看到我打游戏的话，肯定会说我”，这时杨秀蓉会提醒两句，说“说你是应该的，首先你要做好自己，对吧？”你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放松一下，谁会说你，对不对？”

杨秀蓉和女儿经常一起在游戏直播间里开播。（受访者供图）

“她也不想离开我，我也不想离开她”

吴思佳不像父亲那样随遇而安，而是继承了杨秀蓉的能干和好强。她在游戏平台兼职陪玩，每个月挣的钱从一两千开始，逐渐增加到超过上班工资。2020 年底，她向家人说出了辞职转行的想法。一个女生放弃安稳的国企工作，转而从事风险性更大的全职游戏主播工作，这恐怕是绝大多数中国母亲很难接受的决定。

吴思佳进行了一番计算，倘若继续在国企工作并领取固定工资，那么全家人的生活状况不会有显著的变化。杨秀蓉听了之后，表示同意，“可以，你去做吧，反正现在你还年轻，要是你觉得做主播不行，以后你再去重新找工作，重新开始，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

杨秀蓉年轻的时候，村里人普遍持有这样的看法，即女性不应该到外面去打工。她的几个姐姐想要出去打工，却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初中毕业之后，她进入了当地的一所幼儿园开始教书，那时她才 16 岁，却要独自教 40 个幼儿。她在幼儿园待了九年，到了要生孩子的时候，就辞去了教师工作。等女儿升到小学高年级，她开始在县城的餐馆打工，之后更是辗转于全国的建筑工地，以此来支撑女儿的学业和家庭的生计。丈夫一直在广告公司做小工。我们两个至少要留一个在家。他的工作比较简单。他在工地上干不了活，因为他是一个特别老实的人。

杨秀蓉一直为自己不曾拥有一技之长只能去打工而深感遗憾。她心想，以后自己一定不会束缚孩子的发展。就像这次，女儿想要做主播，她既想到了好处，也想到了坏处，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阻拦。

但杨秀蓉并非能坦然接受所有的选择。母女间的羁绊，在一些关键的节点上，还是对后者的轨迹产生了改变。吴思佳在毕业求职时，曾有上海的大公司向她招手，对考了第一名的她很是青睐，不但答应了她让妈妈一同到上海实习的请求，还承诺在转正之后让她回到成都分公司工作。

杨秀蓉想着，她有些犹豫不决，或许以后女儿会在那边上班，就回不来了，她希望女儿能选择成都的国企。吴思佳最终凭借多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比如离家近，生活环境熟悉，能省去一年的学习期，还能更快地分担家庭生计。几年前，吴思佳获得了专升本的资格，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要是她再去读本科，妈妈就得再去新疆打两年工。穷人的孩子往往很早就能承担起家庭的责任，这确实是事实。杨秀蓉感慨道，她不想离开孩子，孩子也不想离开她。

辞职之后，在视频平台这个领域，吴思佳转变了身份，成为了游戏主播“小浪浪”。从那时候开始，母女之间的相处方式发生了变化，从每周见面变成了每天都在一起。在晚上六点这个时间点，有时候是吴思佳一个人，有时候是母女俩一起，出现在镜头之中。

她们在打游戏时往往容易情绪激动，一场直播结束后，吵闹声一直没停。有时因为没打好，吴思佳会生气地大吼一声。“其实这些都不是故意的，你要明白哦。接着我就说道，‘别吼了，吼什么呀，我又不是有意的呢’！”

因为这样的小事，两人经常互相怼。杨秀蓉有时候会闹别扭，一整局都不再跟她说话。然而，下一局打着打着，她就把之前的事忘了，还呼叫对方“快点过来”，就这样又和好了。杨秀蓉笑着说：“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现实和游戏，都有妈妈守护”

这对母女在别人眼中如同姐妹。在日常生活中，她们常常嘻嘻哈哈，相互逗趣。杨秀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家比较穷，然而在精神层面，我们真的特别开心，村里的那些人都很羡慕我们。”

当两人都有空的时候，她们觉得某个地方好玩，就会开着车前往。杨秀蓉还没学会开车的时候，特别渴望学习，可等到拿到驾照后，反而不想开车了。她们经常为了逃避开车而想尽办法。杨秀蓉说，今天我身体不舒服，开车去城里还需要长时间停靠，我不太方便，还是你来开车吧。吴思佳回应道，妈，我有事情，我今天要接电话，你开车吧。两人不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不住笑了。

在吴思佳的成长历程里，妈妈始终是不可或缺的好朋友。在她上小学五年级之前，杨秀蓉在家做全职主妇，对她悉心照料，两人交流密切，无话不说。之后，即便彼此相隔较远，她们的交流也并未减少，而是通过其他方式保持着联系。杨秀蓉难以忘怀这样一个画面：她下班之后坐在工地上，与女儿分享当天的开心之事。随着科技不断进步，她们的交流方式从煲电话粥转变为打视频。

少女情窦初开，懵懂而青涩。吴思佳上初中时，某天班主任把杨秀蓉请到学校，告知她同学间在传她女儿与一男同学在谈恋爱。杨秀蓉立刻向老师保证，“她只是觉得这个同学格外优秀，她与他交流只是为了向他学习，没有其他的，你可以观察以后的发展，看看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时，杨秀蓉在县城打工，她和女儿几乎每天都通过 聊天。她从女儿口中得知女儿对那个男孩的欣赏。等到周末见到女儿后，杨秀蓉对女儿说，在每个阶段，人都会有聚散。不是说你觉得这个人好，你们就一定要往成家立业的方向去发展。如果后面有发展的话，要等大家都非常优秀了以后，我们再做选择，对吧？她认为十几岁的孩子懂得这些道理。你跟她一说，她就会明白，没必要提及你们谈恋爱或者其他类似的情况，她又不是傻子。

高中时，吴思佳向妈妈告知，自己与一个男孩在恋爱。恋爱没多久，她觉得对方过于强势，自己有些难以接受。杨秀蓉为她出谋划策，用对方的方式来对待对方，以此考验这个男生。最终，吴思佳下定决心要分手。杨秀蓉给出分手的建议，要和对方讲清楚，因为两人刚刚开始接触，虽然有喜欢的情感，但依然是很好的同学和朋友。

杨秀蓉不介意女儿高中谈恋爱，只要能把握好度，所以她就让女儿自己去试。如今，吴思佳和两个男生依然是好朋友。杨秀蓉总结道，他们交流的方式或许与一般人不同，一般人在这方面通常会直接阻止、隔绝、吼叫、打骂、闹腾之类的，而他们没有这样做。

杨秀蓉认为，游戏是一种重要的陪伴，它在母女之间搭建起了一座新的沟通桥梁。吴思佳在采访中表示：“现实和游戏，都有妈妈在守护，这真的很温暖。”

12 月 28 日晚，“大浪”与“小浪浪”再次一同出现在王者峡谷。“大浪”对敌方英雄进行牵制，促使队友上前去推塔。三四秒之后，杨秀蓉惊呼道：“天啊，我打不过它！”然而，她扫视了一下战局，察觉到队友把握住了因牵制而争取到的这段时间。

“赢啦！”吴思佳兴奋地伸出手，与身旁的妈妈击掌来庆贺。她看到一条粉丝留言，留言说“全靠阿姨拖住了主力”，此时吴思佳满脸都是得意的神情，接着她说道：“说得真不错！母女齐心，那力量可如同斩断金属般强大。”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